有雷警示,雖非劇情的直述或訴說,為了討論相關議題仍有所取捨,介意請斟酌閱讀
夢想的翅膀,因應自我厭惡而被拔除
《盜夢偵探》做為今敏的第四部電影之作,承襲過往系列色彩,以社會議題為跳臺來出發,更搭配大量的匹配剪輯去推展綿延不絕的論述,促使電影就像一座宏偉的巨大迷宮,讓觀影者不自覺就浸淫其中。
對於夢,心理學家有著各樣的解釋,佛洛伊德則認為夢通往人類潛意識的居所,其中埋藏著多樣的欲求,透過夢景的演出獲得釋放,故此,原本只能掩藏於社交面具之後的不得體,能夠回到安詳的聚落。以此來看,今敏架構出的虛幻世界,正是以此出發細膩地描繪出夢的崩解,意即欲求的迷走與失衡。
為此,《盜夢偵探》裡的夢,不只是睡眠過程中,大腦進行記憶整理時,衍生出的無意義堆疊,更也是人類欲求的結晶,甚至跟孕育力量的「夢想」牽連在一起。爾後,電影以此延續,藉此針對鮮明的命題進行探討,引領觀影者思索,假若人為託載夢景的軀殼,失去原有的夢景之後,既存的肉體將會走向何處?
當然,夢景的消散,其來有自,透過今敏的細致堆疊,更有多種可能,比如被焦慮給困擾的刑警大叔(粉川),就把電影夢替換成好好當個警探來工作,箇中緣由則在於大叔對於自我的低價值感,意即追趕不上同儕之天賦的自卑感,讓刑警大叔親手槍殺 做夢的自己。以此來說,今敏針對夢想的消散提出一個假想,點明人可能因害怕失敗而放棄,但夢想消散之後,其碎裂的結晶不會真的就此完全消失,反而是轉變成內在陰影,然後封鎖於心靈高塔的深處,藉由「不去看見」來「不去想起」,因而能形成初步的壓抑。
可惜,如前所述,放棄,某種程度,即使沒有起頭還是一種挫敗,為此,放棄還不足以封印自卑,更還要搭配遺忘來完成進一步的壓抑。以此來看,大叔直接透過記憶的重新編組,精準地遺漏掉電影夢的相關回憶,並構築出自己討厭電影的設定,就是要避免接觸放棄的事實,進而完整地迴避因應放棄所帶來的失敗感,妥善地把自卑這隻怪獸束縛於心靈深處,方能繼續保持生存價值感,不被自卑的陰影給吞沒。
然而,心理的運作並非大叔這個主人想得如此簡單,就完形心理治療的觀點來看,被壓抑成為內在陰影的未盡事宜,意即曾經的夢景,就算不被看見,仍然會在背景中不斷地干擾,甚至搗亂主人的行事風格,讓其不知不覺中持續朝著原本的夢景來前進。
如前所述,夢是通往潛意識的道路,那些不被實現的夢景,不只會干擾現實,也會以混亂的形象出現在睡夢中,化身成夢中的任何一景一物一角。為此,即使自卑怪獸被束縛於意識層面之外,來到夢這個無意識領域時,就有機會因應理性的休眠,回過頭侵蝕主人。
然而,這隻巨獸的索求也並非真的就是取代或掌控,而是被看見以及補償。畢竟,如前所述,我們可以發現巨獸所帶的不只是自卑,更還有一份擔不起的夢想,以及放棄後對於朋友的愧疚,這正好也解釋了為何追趕或殺死大叔的人都是他自己。
所以,回到前述的「看見」與「補償」,那又是什麼?
若以佛洛伊德的角度來看,夢是一種釋放,但很明顯的,今敏並不認為夢只有釋放這個替代性宣洩的功能。故此,我們必須融入榮格對於夢的看法,意即夢為「統整與補完的過程」,就此來說,今敏之所以要讓大叔不斷經歷同樣的夢境,其原因就在於透過夢景的演出,讓大叔將遺忘的記憶與渴求給拾起,形成一種內在的和解。畢竟,到頭來,大叔需要的不只是釋放,更要形成內在的完結,才能跳脫因為墜落(自卑感的象徵)而放棄追捕夢想的「惡性循環」。
綜上所述,透過不同的夢景演出,大叔擺脫墜落的結局,成功追捕到犯人,意即打敗過度氾濫的自卑,再次重拾自己對於電影的熱愛,未來,即使不能成為一位導演,大叔也明白自己的愛,總得要有一個出口,就算只是再次踏入戲院觀影,也都能夠成為心中的欣慰,或是說對朋友的一種弔念。藉此,就算現實不夠如意完美,內在還是獲得了滿足,不過是換了另外一種方式,仍然是在實踐相關的夢景與愛,甚至學會跟自己的自卑來相處,達到了「超越自我」的進步與完整。
追趕不上他人的自我厭惡,拆解了追夢人的翅膀
空蕩的軀殼,灌滿了他者的夢
前段聚焦在刑警大叔進行梳理,但在《盜夢偵探》中,其主視角卻不是從大叔出發,而是以研究夢境機器的組長千葉來串連,這部份主要在於中文翻譯時,沒有直翻片名所導致,不管是日文或是英文,片名都是紅辣椒,意即千葉在夢境中的分身。
不過,關於女主角的討論,本文暫且擱置,留待最後段落再來討論,接下來,則是想要繼續延伸大叔的討論,關於夢景的遺失,或是說夢想的崩解與迷走來闡述。首先,在電影中,並不只有大叔忘記了自己的夢,如本文開頭所述,今敏擅長以奇幻來刻畫社會議題,就《盜夢偵探》來說,則是點明日本社會集體的世代失落。
走過經濟泡沫的低谷,日本並沒有迎來完全的經濟大復甦,昔日榮景儼然無法複製,社會卻仍帶有追逐功利的鮮明色彩,為此,無法創造功名地位的夢想被拋棄、替代或掩藏,不斷出現的遊行畫面,一部份反應了祭典般的過往盛世只能存在虛幻的夢中。另一部份,則在暗喻人們拋棄夢想這個生而為人的關鍵核心之後,被社會改造成一具具只能擁有功能而非自我的家用電器,而這正好如同女主角千葉所述「空蕩的軀殼,承載著集體共有的他者之夢,主人原有的夢景則一口又一口地被吞食掉」。
就此來說,即使擁有經濟泡沫這個先前教訓,日本社會大眾還是順從著集體主義中的功利文化,欣然接受被馴化成乖巧的生財工具,繼續服膺腐敗卻沒死透的拜金主義,甚至希望透過全體國民的奉獻去借屍還魂,彌平失落二十年所帶來的丟臉。
當然,遊行隊伍中所出現的不只是家用電器,還有一具具的人偶,電影後期甚至出現各式各樣的角色物品,比如神社、佛像、自殺的上班族、自由女神,又或是臉變成手機自拍照的女高中生等等。以此來說,今敏的鋒利也不只是對準了拜金主義,更對準了抑鬱的應酬文化、外貌主義、崇洋媚外或是過度迷信等等不同的社會現象,甚至以「爭先恐後上位的政治人物」再次扣回電影前段對夢的假設,壓抑慾望的宣洩出口。
綜合來說,今敏運用「做夢」這個充滿獨特與荒謬的情境,帶出多變的元素與色彩,藉此形成多重的社會批判。
接著,讓我們從宏觀跳回微觀來看,更會發現反派兩人的處境也是相黏在社會氛圍下來發展,意即抗拒接受失敗這個主軸。暗戀千葉且忌妒時田之天賦的小山內,或是因應自身軀體的殘缺而有限制的理事長,都跟日本社會一樣,深深地被缺陷給綑綁住。甚至也可以說,追逐完美外貌以及功利成就的極端社會氛圍,豢養出小山內與理事長這兩個反派角色。
為此,如同電影中的木偶所述
什麼都不知道的太陽公公,
埋葬黑暗,燃燒影子,早晚要把自己都燒光
就此來看,或許只是後見之明,但正好完整地符合千囍世代後的世界局勢,不同勢力或觀點的對立越發越嚴重,層出不窮的恐怖主義,都因應過度膨脹的資本競逐而來,猶如榮格所述做夢這件事,不管是指睡眠或是願景,都是極度隱私的心靈自由,讓人保有自由的空間,才能促使人繼續掌握心靈的本質,進而維持整體人類發展的和諧。
承前所述,夢,讓人慢下腳步,不再窮於追逐,反而能夠一探所需,猶如刑警大叔,透過夢去解放、宣洩、轉化、補償以及超越,達到心靈的成長與滿足,藉此避免走向小山內或是理事長的暴走結局,意即迷失在困窘的匱乏與缺憾中,變成饑餓的巨獸,不斷地吞噬卻又不斷地落空,活在墜落的循環中。
飛不起來的鳥,裝上了不是自己的翅膀
破繭而出的夢蝴蝶
最後,本文將聚焦在女主角千葉以及紅辣椒來進行論述,延續前述的討論,夢,具備釋放、轉化以及補償的功能,故此,遊行的隊伍裡不只呈現了人的陰暗面,也承載著那些未能發光發熱的稚夢,所以才會有人變成樂器,只願重溫樂團夢,回到千葉,夢也同樣內涵了許多因應現實而要被隱藏的面貌。
就以日本職場文化來說,辦公室戀情並非不可以,甚至比歐美還要開放,但那也是在不露痕跡且公私分明的狀況下,故此,即使時田跟千葉兩人互相欣賞,還是必須擺出一段距離,甚至要因此戴上高冷的面具。不過,那份高冷,也不只是因應這份戀情,更還有所謂職場文化,特別千葉是一位女性高階主管,就算性別平權不斷進步,但在十幾年前的社會,性別天花板仍然非常明顯,女性過於感性容易心軟的刻板印象促使管理職甚少以女性為考量,就此來說,那份高冷面具也是擺給周圍的所有人看,藉此證明千葉不只具有能力,還有管理上的魄力。
然而,人擁有多種面向,為此,紅辣椒誕生了,這個僅存於夢景中的分身,跟高冷的千葉具有鮮明的對比,活潑且熱情,穿著與打扮更是直接落於兩種不同光譜位置。
一方面,就電影劇情來說,紅辣椒的對比色彩,可能是千葉為了保護現實中的自己所挑選出的「棄之也無謂」的個人面貌,藉此能夠完整地切割現實與虛幻,避免真實的自己受到傷害的保護措施。不過,另一方面,若以夢就是壓抑出口來切角,則會明白紅辣椒更是千葉日常中因應現實條件必須壓抑的感性之我。
如前所述,就電影劇情來看,千葉跟其他人並沒有太多差異,同樣背負著生活的斷裂與缺憾,但為何千葉沒有走上其他人的結局,甚至成為救世之人?
就心理治療的概念來說,雖然千葉壓抑著紅辣椒,但隨著劇情發展,她漸漸明白,甚至接受,紅辣椒不是自己分出去的一部份,自己就是紅辣椒,意即紅辣椒跟千葉兩者互為主體,並沒有誰附屬誰的問題,只是因應現實條件擺放出不同的角色樣貌。
另外,千葉遵從內心熱情跑向時田一幕,某種程度,就代表千葉跟紅辣椒對調了角色特性,千葉變成感性的代表,紅辣椒則是轉為理性的代表。爾後,透過這巧妙的換位思考,千葉與紅辣椒得以互相理解與和解,再綜合時田的吞食這個儀式動作,相對的樣貌達到補完與融合,促使千葉變得完整,甚至坦承,才能在現實生活中伸出手握緊時田。
就此來看,為何所長最後會說,失去了紅辣椒,某種層面就是在指涉純粹的紅辣椒已經跟千葉融為一體,即使能夠再相會,那也是稍微不同的面貌,就算熱情依舊,心中那塊最暖的地方已經被時田給駐留,飽滿的心進而再也收留不下任何流浪的人。
整體而言,不管是何者的故事,今敏都妥善地運用夢境去鋪陳,不只帶出荒謬諷刺,更還蘊含豐沛的人生哲理,讓觀影者明白保有自我夢景的重要性,但又不拘泥於純粹的陽光走向,讓人理解保有對夢的熱情就已足夠去對抗現實的煩悶。就此來看,這也符合今敏一貫的作品調性,透過畫面的層層堆疊,打破既有的框架,進而綻放出虛實交錯的重影世界。為此,即使穿越到十幾年後的當代,《盜夢偵探》仍然保持尖銳,卻又提供足夠的色彩去包容。
互為本體的角色面具,勾勒出人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