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詩人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在其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浮士德》(Faust)最後的「神秘合唱」(Chorus mysticus)中,提到了「永恆女性」(Das Ewig-Weibliche)的存在。歌德在出版《浮士德》第二部時,已經行將就木,距離第一部的出版也間隔了四十年。我們一方面可以將第二部《浮士德》視作歌德在大半歲月中對於自身及整體的幡悟,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歌德於遲暮所預見的景象──「永恆的女性」在他面前現身,並引領他至一個不可知的地方,或許是羅馬詩人維吉爾(Vergil)向但丁(Dante)展示《神曲》(La Divina Commedia)中的地獄,也可能是天堂。
於是,溫蒂妮的逝去,讓她不再單純是水精靈的化身:她可以是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童話中為愛獻出自己的聲音、甚至赴死的《小美人魚》(Die kleine Meerjungfrau),是克里斯朵夫的守護女神,是華格納(Richard Wagner)歌劇《尼伯龍的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中暴戾乖張的女武神(Walküren),也是洪堡論壇(Humboldt Forum)計畫的導覽員,一位平凡的女子,對二戰期間被夷為平地的廢墟柏林、冷戰時一分為四的自由前哨站柏林、1990 年重新統一(Wiedervereinigung)的柏林、或是 2020 年適逢德意志統一三十週年的柏林有著深刻的理解,彷彿她見證了這一切的發生。
然永恆與完滿終究不存在於我們所身處的世界──即使我們已經盡了所有的努力,試圖保存、留住她們。如奧菲斯試圖將歐莉蒂絲帶回人間;荷馬(Homer)史詩中擁有勾魂攝魄歌聲的海妖賽蓮(Siren),讓航海行經的男人為迷惑而沈船;里爾克寫詩緬懷瑋拉、音樂家古斯塔夫.阿申巴赫(Gustav von Aschenbach)為追隨美少年達秋(Tadzio)的身影而遁入死亡(Mann, 2017: 150)、作家褚威格(Stefan Zweig)不敵戰爭的陰影與和平理想的破滅而自殺⋯⋯。克里斯朵夫僅能在水裡、夢境裡等虛實交界之處與溫蒂妮再次相聚,而《過境情謎》(Transit, 2018)的神秘女子瑪麗(Marie)不斷尋找早已過世的丈夫,吉奧(Georg)則永遠只能凝望瑪麗的背影,無法擁有瑪麗,一次一次地看著瑪麗將自己誤認為死去的丈夫、再失望地離去──永恆的追尋,終究只是夢醒後所面對的殘酷現實。
但是,在集體的想像裡,現實的衝擊力道遭到了減弱、甚至消逝無形。如前所述,詩人以永恆的形式保存了他們的繆思,也就是躲進了浪漫主義(Romantik)──任何痛苦、磨難、失去與死亡,都是有意義的,是命運的一部分,也是浪漫主義所歌頌的對象。即使命運玩弄我們於股掌之間,命運仍為我們所愛。存在於這些作品中、具有神性的「非人」──對應到我們開頭所提到的德意志男性的「渴求」──,是一種德意志對於浪漫的需要,如同美國學者克雷格(Gordon Craig)曾於其著作《關於德意志人》(Über die Deutschen)中歸納了「浪漫」所涵蓋的情感:「不明所以的思念」(ungewisses Sehnen)、「超脫現實」(Wirklichkeitsferne)、「獨特的德意志內在經驗」(eigenartige deutsche Gefühl von Innerlichkeit)、「對死亡的癡迷」(Todebesessenheit)(Schulz 2007: 230)──這些怪異、神秘的經驗,顯然可以在過去的文字作品中找到蹤跡。
從荷馬及柏拉圖(Plato)等人以降──同時代表了西方文明起源的希臘文化──即將溫蒂妮形象納入文字作品,到近代的浪漫主義文學需求,我們可以發現溫蒂妮的神話並不只是德意志的內在精神,也是一種普遍性的靈魂/幽靈(蔡慶樺,2017)。如褚威格於《昨日世界》(Die Welt von Gestern)中的沈痛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