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7|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巴布迪倫演唱會觀後,兼記一場老友重逢

巴布迪倫台北演唱會的票房並不理想,主辦單位大概賠了不少錢。我很感謝他們把老人家找來,讓我多了一段珍貴記憶。看觀眾事後反應,許多人還是無法接受迪倫把歷年名曲改得面目全非,若不是對歌詞很熟,事先做過功課,恐怕根本認不出幾首歌來。也有不少人受不了他嗄啞粗礪半唸半吼的嗓音,加上迪倫照例不許現場大螢幕同步轉播,坐在十排以外的觀眾根本看不清他表情。舞台燈光也只有一套老式酒吧俱樂部那樣的照明,只有換歌時會暗場,絕無花樣變化。兩小時唱完,他老人家一句話也沒說。
凡此種種,都和當代演唱會套路背道而馳,難怪很多人不適應,但這些正是我和另外一些樂迷如此喜歡他的原因。多年來,迪倫維持一年八十到一百場的巡演強度,頗有樂迷散盡家財跟著迪倫滿世界跑,能聽就聽。直到二〇一二年,迪倫演出的曲目起碼有一半篇幅每天更動,你永遠不知道今晚是否會聽到令你狂喜揪心噴淚的珍稀曲目。他的超強樂隊口袋裡至少常備七八十首歌,隨時都能演。
近五年,他改變作法,每回巡演的大部分曲目固定下來,只偶爾唱一兩首驚喜之作。但他仍然不斷更動編曲,把那些歌翻來覆去變成全新的模樣,甚至連歌詞都跟原版不盡相同。這其實延續了一部分民謠的傳統:一首歌的演化並不在錄成唱片之後固著下來,正好相反──唱片是這些歌的生命起點,它們會在上路之後持續生長、演化。這件事,他已經實踐了將近六十年,這是他的手藝活,也是他讓自己的音樂維持新鮮的方式。你若跟他說:歌迷比較想聽老版本,他大概會回答:請你回家聽唱片吧。
台北看完迪倫第二天,我就飛去香港,次日接著去灣仔會展中心再看一場。進去得早,遇見日本來的兩位粉絲老友H兄和N姊,正好坐我後面一排,大家都搶到了正對舞台最前一區的票。我們八年沒見,上次相遇是二〇一〇年迪倫日本巡演。至於初識,得追到一九九七年,我第一次去日本看迪倫演唱會,衝了三場演出。那次,N姊在大阪演唱會做了驚天之舉:她施施然跨上舞台,無視台側的保鑣,走到迪倫面前抱了他一下,親了他一口,還說了兩句話,再施施然走下台,保鑣連碰都沒碰她一下。事後大家紛紛問她講了啥?她英語詞彙有限,第一句是「我可以親你嗎?」第二句是「請多來日本!」而迪倫都笑著答了:「喔,yeah!」
N姊的壯舉轟動樂迷圈,因為迪倫的保鑣素來以凶悍聞名。時至今日,N姊仍是我所認識唯一親吻過迪倫的人。舊事重提,一眨眼二十多年,我記得她說迪倫鬍子很扎不怎麼好親,那他聞起來怎麼樣?N姊皺眉尋思片刻,認真地說:照理講他菸抽得凶,該有味道,但她啥也沒聞到。然後我們三個從迪倫抽菸喝酒的癮頭,聊到他老人家的健康。我們都同意,今年七十七歲的他,看起來比九十年代初期還更健康:那段時間迪倫形容憔悴,面孔浮腫蒼白。H兄說:那時候他大概正在辦離婚,壓力大,心情不好吧,唉,他也是不容易──那口氣,像在說一位遠房家族的親戚。
這趟迪倫亞洲巡演從韓國首爾開唱,繼之是日本Fuji Rock富士搖滾祭、台北、香港、新加坡,然後往南半球的紐澳。H和N不但去了Fuji Rock,也都去了首爾,N看完香港場,接著還要追到新加坡。她說:台北場票太貴,只好忍痛跳過,紐澳太遠,也只能放棄啦。H是上班族,不能請太多假,卻還是想盡辦法衝了香港這一場:晚上八點半開演,他老兄下午班機從大阪飛香港,看完演唱會就要直奔機場,搭凌晨兩點的班機回家,大概連一碗雲吞麵都來不及吃。他只帶了個輕便的隨身包,倒是沒忘記拎一袋新買的餅乾,帶回去當伴手禮。
他倆同齡,今年五十一。都是八十年代迷上迪倫的,追星資歷三十多年。我好奇問道:這是他們的第幾場迪倫演唱會?N說:一〇九場,H說他多一場,一一〇場。N還笑說:過兩天多看一場新加坡,就跟H追平啦。和他們相比,這「只不過」是我二十多年來第十三場迪倫演唱會,簡直菜到無可救藥……。我算了一下:1986年以來,迪倫在日本總共演出八十九場,就算一場都不錯過,他們也得飛到世界各國蒐集至少二十場演唱會,才能累積這樣壯盛的紀念。啊,樂迷的執念哪。
回想一九九七初見迪倫那年,我二十六,迪倫五十六。當時看他站在台上,彷彿整個世界都壓在他肩上,頗有不勝負荷之感。如今他年近八旬,臉上爬滿皺紋,體態卻很結實,唱起歌來中氣十足。我總會想到他二十三歲寫下的那兩句歌詞:
啊我彼時是那樣蒼老 / 如今我卻更年輕了
他在香港唱到安可曲「瘦人之歌」,滿場起立歡呼,我卻忽然想到,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巴布迪倫的現場呢,遂暗暗傷感起來。他老人家身體硬朗,看來還能唱上好些年,但我沒有把握下次是不是還能有這樣的餘裕出國追看了。於是舉起望遠鏡,想努力看清他遍佈皺紋的臉。
通過鏡頭,迪倫對我揚眉,那雙眼瞳掃視過來,依舊澄澈銳利,如冰如火亦如刃。那短短一秒鐘的對視,就這麼永遠燒灼在我眼底了。
(寫給《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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