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1|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書中自有柬埔寨|法蘭西柬埔寨的黃昏

1950年一月中旬,中國內戰、如火如荼。眼看戰火蔓延,Norman Lewis不禁問自己:「哪一個(國家)該是現在就要走訪,不然就再也看不到現況的國家呢?」直覺下一個戰區,會是中南半島的同時,也意識到,「與其他遠東國家相比,關於中南半島,很多都還沒有被寫出來」。他決心不再拖延,「在巴黎登上一架法航班機,前往西貢」,趕著在雨季刷走一切之前,驚鴻一瞥殖民主義在這片土地的夕陽西下—最後的印度支那。
諾曼.路易斯(2019)。東南方的國度:一段行經越南、柬埔寨、寮國的旅程。台北:馬可孛羅。胡洲賢譯。382面。Lewis, Norman (1951). A Dragon Apparent: Travel in Cambodia, Laos and Vietnam.
我看柬埔寨長成今天這樣,太好奇是怎麼發生的。首先從歷史脈絡,追溯因果。1863年八月十一日,柬埔寨成了「柬埔寨法國保護國」(Protectorat français du Cambodge,កម្ពុជាសម័យអាណានិគម),又稱法屬柬埔寨 (Cambodge);1953年十一月九日,柬埔寨獨立,不再法屬,也不再是殖民地。九十年不姓柬、改姓法,法蘭西政權下,在哪些方面,轉骨柬埔寨?獨立伊始,來不及當家,大國博弈,各自挖牆腳、各取所需,導致內戰不息,直到1975四月十七日全國赤化,高棉人殺高棉人、腥風血雨,1979年一月七日才鬆手。下一幕就是天長地久、沒完沒了的柬越戰爭,直到1991年十月廿三日簽訂了《巴黎和平協定》,UNTAC接手治國,宣布成立君主立憲的柬埔寨王國,是今日柬埔寨,規模初俱的原型。
順著這個時間軌跡,倒推到法屬末期,是否已經可以預測後來的發展方向?內戰和赤化的局面,是出人意外?或是早知如此?如果出人意料之外,倒底哪個環節的螺絲鬆了,才會像推骨牌一樣,法國人前腳剛跨出去,大國紛紛進駐,一發不可收拾?如果早知如此,為甚麼沒能、或不願防患於未然?或者,是什麼造成早知如此的局面?法屬期間的政策修正,有沒有可能改寫劇本?法國政權殖民柬埔寨,到底存甚麼心態?在形塑柬埔寨的未來上,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這本暢銷遊記,無心插柳、填補這個時空裂隙,實況報導那個不再重現的殖民後期。本文集中第十三章到第十六章,作者短暫停留柬埔寨的紀錄和陳述。
Norman Lewis「在金邊的首要之務是安排到寮國的旅程」,所以,柬埔寨不是他的目的地,只是路過,卻無功而回,原路折返。不到一個星期的停留,待了兩個城市:金邊和暹粒,和廿一世紀到柬埔寨的大多數觀光客差不多。
在金邊,白天他走訪皇宮官邸,拜見皇親國戚、達官顯貴:柬埔寨法國軍隊司令埃薩爾將軍 (General des Essars)、柬埔寨總理嚴森坡 (យ៉ែម សំបូរ, 1913-1989),和施亞努國王 (នរោត្តម សីហនុ, 1922-2012);晚上的“必要之務”則是到訪岑夫人的“解毒沙龍”鴉片館、一遊“佛羅里達夜總會”,也見識到柬埔寨人跳舞的廟會舞場。在暹粒,當然他去了吳哥窟,也到柬埔寨戲院,從國王包廂欣賞《羅摩衍那》劇集,卻被裝飾的皮雕藝術深深吸引,更是一償宿願,在月下吳哥,看到柬埔寨傳統舞蹈。
如果用中國人嘴巴裡的大蒜味,來形容白人的優越感,不用懷疑,這本書通篇的大蒜味,濃醇到位,無所不在。至於柬埔寨,畢竟只有一面之緣,也只是蜻蜓點水,四章篇幅的描述,談不上深刻,但是他和三位大大的第一手對話,和他對中國人、法國人和柬埔寨人的觀察,卻是亮點。

當局者不迷

從作者第一手對話紀錄,柬埔寨當時的最高領導階層,無論是法國軍隊司令、或總理、國王,確實知柬甚深。基於他們對柬埔寨的理解,所做的預測和期望,都如實反映在隨後的發展上。
埃薩爾將軍根據手邊的兵力、和實際執行訓練的經驗,具體陳述他之所以不看好柬埔寨作戰能力的原因,也預言共產主義勢必南向,越柬寮即使聯手屏障,也防堵無效。「問題的根源是,佛教...剝奪了...動機」,將軍把這一切歸咎於「柬埔寨的宗教已經擊垮了他們所有的侵略性」,如果人生的目標只是培養美德、尊重生命,他不知道如何期待他們殺敵致勝。顯然中南半島的赤化,在埃薩爾將軍的預料中。
嚴森坡總理明確指出「鄉村人民正在轉向共產主義」。也從他的觀察,說明為甚麼原本「共產主義特別不適合柬埔寨人民」,發展到了當時,竟然「自由戰士軍隊成長的原因」;更明明指出「把一個村民變成共產主義的最好辦法」,甚至打破階級的宿命,「即便是上層階級的成員,轉變成共產主義也不是那麼困難」的關鍵因素。紅色高棉席捲柬埔寨,嚴森坡總理應該不意外。
施亞努國王講到法國,更是毫不客氣!直言「法國人跟不上時代」,嘲諷法國保護不夠力,二戰期間,竟然日本長驅直入法屬柬埔寨,甚至語帶挑釁,「今後柬埔寨寧可自保」。文化上採取的姿態更高,「法國再不能吹噓自己把文明帶進柬埔寨」,趾高氣昂點名「法國文化大革命 I'oeuvre civilisatrice de la France 這個詞對他們古老文化是種侮辱」。這也難怪,1949年開始,施亞努國王開始要求獨立,一直到1953年十一月九日正式脫離法屬,獨立建國,施亞努國王也成了柬埔寨的獨立之父,後來更被尊為國父。

法國人到此一遊

作者得知法國官員「進駐這兩個國家的競爭激烈非常」,因為「寮國被認為是東南亞的人間天堂,柬埔寨緊跟在後」,事實上,「我在這個國家訪問的所有官方人士,樂在其中」,甚至「愉快到足以融入當地」,不只是樂不思蜀,「一切的荒謬困難都能微笑置之」。
至於法國殖民政府,在柬埔寨九十年的貢獻,除了垂手可得的法國麵包,作者很含蓄也很直接地蓋棺論定—「也許法國人在遠東地區所成就的兩件最有價值也最利他的事」,就是在金邊設立兩所研究機構:1917年柬埔寨藝術學院 École des Arts Cambodgiens,和1930年佛教研究所Bouddhique Institut。前者採集、傳承傳統藝術,並且應用商業模式,提升傳統藝術的價值。後者在以佛教作為國教的柬埔寨,在文獻編輯印行,和僧侶的進修訓練上,扮演領導並維護國家宗教的角色。

中國人早就來了

中國“一帶一路”世紀願景,橫掃柬埔寨,把西港中資化,和金邊賭場變成中國城,炒成熱門議題。中國人在柬埔寨,既是財神爺,也是虎姑婆;「中國人來了」讓柬埔寨人見錢眼開,也讓人心驚膽戰。可是從這本書裡看到,國共內戰之前,中國人早就在柬埔寨站穩腳跟。甚至有「金邊是中國的人造城鎮之一」,和「金邊的市中心理所當然是由中國人接管」的說法。
嘈雜和賭博,理所當然和中國人畫上等號。不只被叫做「享受噪音的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的中國新年慶典,有神明遊行,有鑼鼓鞭炮,就是一個熱鬧喧囂。無論金邊或暹粒,也都有中國人收購戲院,改裝成賭場的例子。而且那時候的中國人和今天差不多,「拒絕好奇和精緻,接受純粹以時尚、魅力和大小來決定的口味標準」。

柬埔寨人變了

中國人不只「五十年不變」,柬埔寨人則是迥異於前、判若兩人。作者形容他所遇到的柬埔寨人,以及他和柬埔寨人往來的印象—
  • 「他們是貧窮卻快樂的」
  • 「柬埔寨人對物質財富漠不關心」
  • 「金邊一定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坐計程車的人發現司機會反過來給小費的地方」
  • 「柬埔寨到目前為止,殖民地資本主義的格倫戴爾 (意指怪物)還被牽制住」
  • 「柬埔寨人奉行佛教,信徒既不善於做剝削者,也不擅長於剝削」
相較當今在金邊的光天化日、搶案風行,柬埔寨人的偷拐搶騙、貪贓枉法,一切向錢看,這裡所呈現柬埔寨人的面貌,迥然不同、大相逕庭。如果作者的觀察正確,是什麼造成這些轉變?是赤柬政權?是內戰?是UNTAC?是...

一定要更正

239頁「我們和一個曾被一對自由戰士民族主義者綁架的男人喝起了酒。這位男教師被他的柬埔寨華人司機救了出來,靠的是在一場持續了幾小時的爭論中說服了自由戰士,說他的主子遵行五常,...所以應該留他一命。」這裡的「五常」,注釋說明:「即三綱五常。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我可以很大膽的說,這裡的翻譯和注釋都是錯誤的。
柬埔寨沒有三綱五常的說法,高棉文化沒有“三綱五常”這個專有名詞。這裡翻譯成「遵行五常」的高棉文說法,應該是柬埔寨常用的កានសល្យ៥,中文「守五戒」,意指: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上座部佛教是柬埔寨的國教,高棉人種因果、講輪迴、積功德,守五戒、八戒、十戒。從這個背景理解文中的場景,這位男教師的柬埔寨華人司機,在這場持續幾小時的爭論中的說服點,應該是著眼於:他的主子是個好人,守宗教誡命,做好事、不做壞事,所以應該留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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