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2/24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太宰治|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我偽裝成騙子,人們就說我是個騙子。我充闊,人人以為我是闊佬。我故作冷淡,人人說我是個無情的傢伙。然而,當我真的痛苦萬分,不由得呻吟時,人人卻認為我在無病呻吟。 ——太宰治《人間失格》
回顧太宰治的一生,似乎把毀滅生命當成了自己的事業。從二十歲起五次自殺,有三次是跟女人一起殉情,最終在四十歲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文學、愛情、革命貫穿他那消極又糜爛的一生。有人說他的作品太過消極、陰暗。《人間失格》作為太宰治最後的作品,其悲劇性的結局,是太宰治人生的縮影,在直視自己內心真實的黑暗面下,何嘗不是那個被接受的自己,始終懷抱著孤獨與格格不入,太宰治把人類的陰暗面看得太過透徹,他活得敏感又脆弱,在他戲劇的一生裏,他曾短暫地擁抱過溫暖,曾被救贖,又被傷害,正是如此讓他走向負面情緒的極端。如同他在書中的開頭,「回首往昔,我的人生充斥著恥辱。」在文字裏的頹廢、叛逆、毀滅,卻隱藏太宅治面對及解析自我的勇氣,太宰治以更加個人和隱秘的方式闖入人們心中某一片或許是被刻意掩飾的角隅,攪動了人們內心深處最柔弱而又最執拗的脆弱,光與影同時存在心中真實的自我。日本文學評論家奧野健男說「無論是喜歡太宰治還是討厭他,是肯定他還是否定他,他的作品總擁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他筆下生動的描繪都會直逼讀者的靈魂,讓人無法逃脫。道理似乎也並不複雜,因為,誰也不會懷疑,真實是打動人最有力的道路。人們從他的道路上看到了恐懼和死亡,同時也看到了自己可能有的其他路徑。」
人類即使被推下無底的深淵,苦苦掙扎,但終將摸索到那一縷希望的繩索。這是自從潘多拉盒子開啟以來,由奧林匹斯眾神所規定的事實。 ——太宰治《潘多拉之匣》
1909年6月19日,太宰治出生於日本青森縣一個聲名顯赫的貴族大家庭裏。他的父親是當地的重要政要人物,母親常年體弱多病,無法親自撫養孩子,於是太宰治便一直由他的姑母和保姆照顧。由於身邊少了來自母親的愛護,又有一個嚴厲的父親,還要常常面對與姑母、叔母們的離別,這樣的成長環境讓太宰治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更心思敏感纖細。《人間失格》這個半自傳作品,塑造的性格乖張孤僻的主人公大庭葉藏,太宰治將自己隱藏在葉藏這個角色中,訴說著自己內心的對白,對人類始終懷著恐懼,懶得與人爭辯,把煩惱深埋在心底。沒有人在遭受別人責難與訓斥時,還能愉快起來,但我卻從人們生氣的怒容中看到比獅子、鱷魚、巨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時他們都將這些本性隱藏著,可一旦找到機會,就會像那些在草原上溫文爾雅的牛,忽然甩動自己的尾巴抽死自己肚子上的牛虻一般。——太宰治《人間失格》
主角葉藏,與人相處時總喜歡做些滑稽的事情,引人發笑,他不斷地做出這些行為,當對方笑的時候仿佛是成功了一樣,藉由這樣的方式維持著人與人之間的交集,這是他對人類求愛的方式,學會偽裝和乖來保護自己,在人前偽裝出天真無邪的個性,表面樂觀快活,內心卻敏感脆弱,甚至做出近乎討好的行為,不讓人發現他與眾人的格格不入。父親出差給他帶禮物回來,他並不喜歡父親帶的禮物,由此父親大發雷霆。為了讓父親開心,他晚上偷偷跑進父親的房裏留下紙條,表示自己非常喜歡父親帶的禮物,父親這才開心起來。還沾沾自喜地想:我就說葉藏這孩子是喜歡的,他只是嘴上不說。——太宰治《人間失格》
無論如何都行,只要能讓他們發笑。這樣一來,即使我處在人們所謂的生活之外,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到吧。 ——太宰治《人間失格》
在這當中同學竹一識破葉藏虛假的面具,從那以後他生活在恐懼及不安中,讓葉藏刻意接近竹一,唯恐自己的刻意討好被人拆穿,而同時內在與外在強烈的落差,為太宅治一生埋下了悲劇的種子。太宰治在中學時就開始創辦雜誌、寫文章,醉心於芥川龍之介的作品,甚至他也常常模仿芥川擺的姿勢拍照,三次投稿芥川獎卻又無緣得獎,他曾經給川端康成去了一封長信「請給我希望,雖然我死皮賴臉活下來了,也請誇獎一下。請快點、快點!請不要對我見死不救。」太宰治大量飲酒、使用藥物,反抗家庭,在他20歲那年傳來了芥川自殺的消息,芥川龍之介遺下一封遺書,寫道:「我在這兩年多以來一直思考著死這件事。」受此刺激的太宰治第一次自殺,與芥川一樣吞服了安眠藥。
我不願別人看穿自己搞笑背後的淒涼,也不願別人突然堤防間小心翼翼地堤防我來。我甚至擔心,他們沒有發現這是我的本來面目,而依舊視為一種新發明的搞笑方式,並把他當作一大笑料。這是讓我最痛苦難堪的事情,所以我立即把那幅畫藏進了抽屜的深處。 ——太宰治《人間失格》
靠著家裏寄來的錢要成為作家的太宰治,此刻對未來充滿了絕望,與已婚的酒吧女服務員相約自殺,但是生命戛然而止的,只有女服務員一個人。太宰治雖然沒有死,卻因為教唆少女自殺而被起訴,良心上也受到深深的譴責,後來又因其家族背景免於受到法律制裁。這些女人們與太宰治存在一種相互依附又相互毀滅的關係,也或許是彼此在這世界需要的溫暖,能在這裏得到短暫的慰藉,太宅治感受到同類的味道,身家富裕卻選擇過者無賴的生活,太宅治通過這樣墮落的生活,為的是讓自己感覺有活著的資格。他與藝妓小山初代相戀並同居了5年,後來被家裏人發現而被開除了戶籍,斷了經濟來源,逐出家門,因此窮困潦倒。他的第四次自殺是在1937年春天,是得知初代與人通姦,太宰悲苦憤懣,帶著初代前往群馬縣水上村穀川溫泉,打算兩人結伴共赴黃泉。這次兩人也因藥量不足致死而倖存了下來。曾經的溫暖也成致命的傷害,這世人眼中的懦夫、無賴、渣滓,渴望被愛的幸福卻又怕幸福。早晨,我睜眼醒來翻身下床,又變成了原來那個淺薄無知、善於偽裝的滑稽角色。膽小鬼連幸福都會懼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也會被幸福所傷。趁著還沒有受傷,我想就這樣趕快分道揚鑣。我又放出了慣用的逗笑煙幕彈。——太宰治《人間失格》
太宅治因不斷的自殺跟服用藥物被送入精神病院,出院後經由恩師作家井伏鱒二做媒,太宰治於1939年(昭和14年)成婚。對方是師範學校畢業成為教師的女子石原美知子。對於這門婚事,美知子的家人看到的是太宰治不堪回首的過往(那時已有過四次自殺),但美知子本人看到,卻是太宰治的才華。在太宅治步入婚姻的同時,這一時期的作品是他整個創作生涯中難得的溫暖和浪漫,他重新拾起生活,美知子充分理解太宰治的作家工作,承擔了所有家務,使得太宰治可以專心寫作,一切變得規律而順遂,太宅治的成功隨之而來。日子只能一天一天好好地過,別無他法。別煩惱明天的事。明天的煩惱明天再煩。我想開心、努力、溫柔待人地過完今天一天。藍天最近也湛藍美麗,美得令人想去泛舟。山茶花的花瓣有如櫻蛤,飄落時會發出聲音。今年第一次看到如此動人的花朵,很是驚豔。一切都令人眷戀。只是抽根煙就感動得想哭,於是心存感激慢慢地抽。當然我沒有真的哭,只到不禁會心一笑的程度。我對家人也明顯地愈來愈好。以前小孩在隔壁房間哭,我都裝作沒聽到,最近會起身去隔壁房間,笨拙地抱起小孩,搖啊搖地哄他。為了不忘記小孩的睡臉,我甚至會在半夜偷偷凝視他。這是最後一面?怎麼可能,但的確是類似的心情。我相信這孩子一定會健康長大。不知為何,我總如此覺得。我心無掛礙。即便外出,也會儘早回來,在家吃晚飯。餐桌上沒什麼菜,但我卻很享受。沒什麼菜,卻很享受,而且刻骨銘心。內人一臉愧疚地道歉,說對不起。我卻拼命誇讚她做的菜,說很好吃。內人笑得很無奈。——太宰治《小說燈籠》
即使成家後太宅治受到了很多變化,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仍舊帶著毀滅。戰後日本社會發生巨變,舊有道德的全面崩壞,感悟到戰爭的罪惡和創傷,太宅治描寫了一個貴族家庭沒落的悲劇《斜陽》(1947),忍耐著生活艱辛但仍維持貴族風貌的母親在困苦中死去,參加戰爭後卻找不到生存之路的弟弟選擇了自殺。與之相反,作品中的姐姐卻向殘酷的醜惡現實進行挑戰,跟弟弟的朋友頹廢的作家發生了婚外戀。作品中幾個主要登場人物分別被賦予了太宰治理想與現實的分身,從中不難看出他因各種矛盾而動搖、彷徨、苦惱的內心世界。他甚至認為自己戰時寫下那些安撫人心的作品,都是不對的。由於太宅治作為一個追求心靈完美的人,他的道德感是至高的,太宅治關注每個人都可能犯下的罪惡,並且自白自己的過錯,欲借此創作一部小說,揭露人類共有的罪惡、醜陋、自私、偽善,如告解般,使自我的贖罪徹底化為自我完善的途徑,1946年,他在執筆的戲劇《春的枯葉》中寫到罪多者,其愛也深,太宅治對於基督之愛感到深深的欽慕與嚮往。這母女兩人真幸福啊。而我這個混蛋卻闖入她們之間,眼見著將她們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的。簡簡單單、質樸無華的幸福,一對好母女。唉,倘若神明肯垂聽我這種人的祈禱,就祈求你賜給她們幸福吧,就算一生僅有那麼一次也好。——太宰治《人間失格》
最終在39歲成功死去留下《人間失格》的太宰治來說,他的一生似乎都只在為赴一場死神的宴會。他說「生まれて、すみません」。看太宰治總有憂鬱、病態的想法,他的所作所為常不被人理解,被打上古怪離奇的烙印。當我們看到葉藏、看到太宰治時又是怎樣的一種姿態?我們是否真高於他一等?對於太宰治的作品,三島由紀夫曾批評其「氣弱,人也很討厭。」但他後來卻在文章中分析說,討厭看太宰的作品,也許恐怕是因為他暴露了自己所不願意暴露的心情所致。太宅治直面人類的陰暗面,將自己的羞恥完全顯示出來,初看《人間失格》只覺得變態和恐懼,再看覺得心痛和自傷,三看卻覺得釋懷與治癒。我們又何嘗不是,至少在某一個時刻那個膽小、懦弱、討好,而同時有殘忍而可怕的葉藏?在太宅治的文字中照見了自己,真我除了善與堅定,也一定包含惡與懦弱。些許我們可以擁有不同的方式,得以反省自身、重新認識自己生命,接納那個與眾不同的自己,留下愛的溫柔。
今後,我要單純正直地行事。不懂的,就說不懂;不會的,就坦承不會。若是摒棄故作姿態,人生之路似乎是意外的平坦通途。 ——太宰治《正義與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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