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每個時刻,都是空橋上的少年:
不論心靈或是物理上,不停在空橋間移動,相遇、激發變化、分離。
故事標題中的「空橋」,閱讀過程不太理解究竟由來是什麼,又有什麼意涵,直到最後一次會談,朋城道出自己想寫小說的結局時,才明瞭從何而來,雖說重讀時,才被提醒故事開頭蔡醫師離開飛機到的,就是「空橋」。
套朋城小說的設定:
「是一座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橋……也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重力場非常不穩定。而且凡是能力者到了那裡,就會失去對自己能力的掌控,稍有不慎,可能就會一輩子被困在那。」
然而,也是在這座「空橋」,朋城小說裡的男主角達成了心中長久以來的希望:解開體內的鎖鏈。
細思朋城小說中自述的遭遇,不論過往家庭和住院,當下在日間病房的一切,或是未來規劃、希望,以及蔡醫師對應在拉達克的旅途,甚或在下之前關於本小說循環、無處不在改變等的聯想。感覺作者所謂「空橋」,就是各種想法發生碰撞,進而產生進一步變化發展,自我「進化」的地方。
蔡醫師與朋城的會談室,兩人思想產生無數次交流互動,當然是「空橋」最典型的具現化型態。然而不論預期中或意料之外,朋城與其他人,包含母親、女友互動,或是蔡醫師在旅遊中和不同國度人們交談、互動,甚或在惡劣自然環境下反思自我過往際遇,都對朋城和蔡醫師各自的心理狀態,產生強大衝突,激發他們更多想法。這些不在治療室內,但發生變化的場景,都可以說是「空橋」的其他種型態。
甚至極端點,既然這世界每處都有危險、思想行為上的衝突,稍一不慎就會自我迷失,對應外在環境恆在的變化,每個人自我內心心境也隨時在改變,每一個時刻與前有後都有所變化,可以說「空橋」無處不在,即便我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任何與其他人的溝通、自我反思、探索自我,都可以是「空橋」所在地。即便小說只有在最後一段,才道出「空橋」的詞彙,但反過頭看整部小說,也可說整部小說,無論哪一線的哪一個地方,都是「空橋」。整合看下來,甚至也可說:
每個人、每個時刻,都是空橋上的少年:不論心靈或是物理上,不停在空橋間移動,相遇、激發變化、分離。
袁P對蔡醫師有句話,「太勇敢的人,或者太害怕的人,是不會到這裡來的」,成了本小說的slogan。最後一次蔡醫師和袁P討論時,似乎暗示每個人都是既勇敢又害怕的人,才會來到這個過渡的地方,想踏出自己腳步,又猶豫不決,如同蔡醫師那趟意外又有收穫的旅程。
反過來想,那太勇敢、或是太害怕的人,會在什麼地方呢?真的有人是這樣嗎?
太害怕的人,真的想不太到故事例子,但太勇敢的人,倒是想到了一個:《Into the Wild(阿拉斯加之死)》的男主角Christopher McCandless。
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影《Into the Wild(阿拉斯加之死)》與那輛「神奇巴士」
《Into the Wild》故事進展(我只看過電影,就以電影為主)和本小說類似之處頗多,都將旅遊、回憶與自我探索,兩線結合在一起,表面上看兩故事三主角行為:朋城一次逃家、懼學,蔡醫師到拉達克旅遊,Christopher McCandless離開既有的舒適圈、到不同階級體會不同生活,三者都有離開既有社會給予期望的意味在。
只是比起朋城和蔡醫師,Christopher McCandless很明顯屬於太勇敢的人:他非常清楚自己理念為何,想要什麼,並且努力實踐,幾乎沒有絲毫猶疑。對比朋城,Christopher McCandless表面上順利完成學業,思想也成熟許多。同樣是離家,朋城還會在公園徘徊,Christopher McCandless則毫不猶豫拋下自己所有一切,斬斷所有與既有生活圈的連結,徹底走向不屬於自己世界的路。
然而,或許猶疑、逃避未知,也屬於人類基本的防衛機轉。 朋城和蔡醫師的猶疑、逃避未知,某些方面讓他們從迷途中走向既有的回家道路,走向短暫過渡休息的場所,不論是會談室、日間病房、或是一家家民宿。而太勇敢的Christopher McCandless,即便過程中和不少遊客相遇,同樣走過一個個短暫休憩之處,最後他還是毫不猶豫踏向未知,在阿拉斯加史坦必德小徑(Stampede Trail),走向獨行的不歸路。重思袁P的話,些或暗示,這樣的人是不存在於現實的。
其實看小說過程,有時替朋城、郁璇、宇睿、欣瑜等日間病房學員們感到慶幸:雖然他們有了同儕沒有的精神方面的困擾,讓他們在外界飽受異樣眼光。但至少,還有個日間病房,以芳美姊為首的優秀照護者、老師支持著他們,以及一群有類似困擾的同伴,一起渡過生命中最徬徨的歲月。還有極其優秀的醫療人員:袁P、楊醫師、蔡醫師、葉醫師等等,處理他們醫療問題,聆聽著他們的心聲。如同在蔡醫師旅行線的眾嘛呢牆、民宿、甚或寺廟,給了迷途旅人一個安身之所,心靈休憩、反思之地。
很特別,故事第一個讓我想哭又想笑的點,是提到前輩楊醫師,即將前往「分院」升任主治醫師。在下沒啥特殊經歷,唯一就是在偏遠鄉間精神科,一如楊醫師將到的「分院」服務多年,算了解地方生態。台灣城鄉差距日益擴大眾所皆知,在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日間病房類的設施,讓眾學員兼顧病況和學業,取得現實層面有意義的文憑,和有人輔助個案,做出未來規劃。出了台北盆地,拒學個案比例感覺實質上不會少太多,家人處置方式多數是一罵二打三放置,眾青少年們就這樣在家裡、網路世界、甚或是多次自傷中,渡過這段歲月。且城鄉差距大,留在鄉間奮鬥的人們,經濟條件相對不優,更難花時間在陪伴遭受困擾的青少年上面。家人有意識帶到門診評估,已屬難得,我想未發現拒學個案的比例,遠高於台北盆地。
然而即便到了門診,花了大把時間衛教,藥物給了,不少家人病人依舊缺乏病識感,思想依舊停留在數十年前,不會意識到是種病,需要醫療介入;更沒有足夠人力的支持機構,陪鄉下這些個案渡過難關:解決許多現實層面資源問題,輔導個案和家人等等。大多學員只能在學校輔導室,渡過醫院外多數時間。不少個案追蹤一段時間,就此失去聯絡,更有甚者,是下次見面時已在急診,符合「自傷傷人之虞」,不住院也不行。然而地方醫院床位設施缺乏,極難區分成人與兒青病人。極少量兒青病人們,和佔多數成年病人的混雜,往往只會給兒青病人們帶來負面影響(至於什麼負面影響,不好明說),可能讓他們更加遠離醫療場所,遠離醫療幫助、既有社會支持體系。
面對這樣的病人,心裡常常想到作為小說原型的北榮向日葵學園:要是他們可以去向日葵接續復健、教育,後續絕對會和留在現有環境差很多。套蔡醫師的旅途經歷,台北的個案們,還有一位位熱情的異鄉人招呼、指引;鄉下的個案,真的只能迷失在健行路上,毫無道路、嘛呢牆指引正確路徑,最後消失在雲霧之中。遇到這樣的個案,往往連處置者醫師也跟著憂鬱起來。所以,我才敢很大膽地認定楊醫師,之後一定很想念日間病房和朋城,因為現實環境真的差太多了。
最後,還是很感謝學長在這時間點,寫出了這部作品,既帶我們在疫情中想像裡出了一次國,又激發了我很多意料之外的想法,收穫比預期多很多。雖然平常看的是電影,對文學作品涉獵很少,但這本書,應該是2020年影響個人最大的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