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於江心放逐落葉|潺時.立秋 #1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立秋三候:涼風至,白露生,寒蟬鳴。
七月的最後一天,我去了趟電影院。雨水在路面的溝隙匯流,拍濕行人的鞋跟和褲腳。我從輕軌的車窗看見灰濛濛的港口,全城的樹垂著頭洗髮,群鳥收起翅膀。從電影院出來後,我渾身僵麻,大概是久未習慣黑盒子中的坐姿,因此以極慢的速度走向車站,踱入那離峰班次之間的無趣空白。
近日我感覺到冷,而這冷又引發宜人的倦意。今年猶如我短暫一生中的小冰河期,彷彿陽曆八月作為秋天開端,亦適用於北回歸線以南的住民。我懷疑那些雨滴裡都蘊藏冰晶與絲綢的血緣 ── 為何是絲?約翰.伯格在《婚禮之途》寫到一個身著黑色絲質洋裝的女孩,當布料滑過她的腿,就好像肌膚舔到冰淇淋一樣。我喜歡這種喚起聯覺感知的描述,就好像目睹水上浮葉忽然隨機地連成一線,讓某些輕盈細小的物種能夠跨越對牠們來說如同海峽的渠道。此類語言乍看隨機,然書寫者的思路絕對精密,得以平衡漩渦與暗流,搭建一座見微知著的浮橋。
雨聲嘈切,卻為生活掩上默劇的調性,彷彿有人在江心放逐落葉,一片漂走了,又放下另一片。如此安靜,難以覺察,直到那些葉子積流為一束金色的叢花,我才知道,這已經是秋季。成語謂:一葉知秋,我想我總是需要更多葉子 ── 更多時間,去收集轉冷的瞬間與微寒意象。
在此,我想展示三片我以為極美的葉:其脆弱、裸與飄零之樣態。分別是:三宅純的音樂專輯《Stolen from Strangers》、碧娜.鮑許(Pina Bausch)的紀錄片《Pina》,以及亨利 - 皮耶.侯歇(Henri-Pierre Roché)的小說《夏日之戀》。我會盡善且珍重地將它們送入江心 ── 如同鬆開一只押了銀錢的水燈,成為遊魂涉足秋波所需的照明。

也許《Stolen from Strangers》和《Pina》可以混雜著談,因為我是從《Pina》片中舞蹈演出的配樂,發現了這張閃爍著慧黠眼神的專輯,宛如黑貓眼周黃澄的圈。第一首〈Alviverde〉以意義模糊的葡萄牙語演唱,另有純樂器版本名為〈Lillies of the Valley〉,山谷百合,即鈴蘭,一種氣味甜郁、造型細緻、然而全株有劇毒的植物。我總覺得拿來描述歌曲本身極為合適,〈Lillies of the Valley〉在優雅中藏匿一種致命性使得聽者惴惴不安,猶如被美麗的人親吻脖頸,你不禁擔心那柔軟的唇瓣會忽然變作蜂針或吸血鬼的利牙,但最終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一團暈眩的霧糊住視線。
我不是第一次聽見〈Lillies of the Valley〉。在青葉市子與三宅純合作的現場錄製專輯《Pneuma》,便收錄了這首的翻唱作,我非常喜歡,聽了一整年。因此《Pina》片中隨著舞者軀殼的震顫帶出了這首歌,讓我十分激動。《Pneuma》也是一張隱祕而空靈的作品,若有機會,我會再好好聊聊它,現在請讓我們繼續往下聽《Stolen from Strangers》吧。
諸如此類魅惑心神的音樂,都有著面紗、咒語和麻醉劑的特質。我感覺自己的末梢循環暫時凍結,牽上懸絲,僅能跟隨旋律一圈圈地舞,既虛弱又亢奮地,卻始終無法窺見歌者的樣貌 ── 若〈The Here And After〉生著一張臉龐,那肯定覆蓋在斗篷附帶的尖帽子裡,向陰影中吞雲吐霧的幽靈借火;她會為你指出森林裡的螢光蘑菇,你若執意去採,就會灼傷手指,而無法畫下一張腐爛的果實爬滿螞蟻的靜物習作。在《Pina》中,與這首歌搭配的舞蹈是一個夢遊似的女人,不停跌向地板,而伴隨她的男人總是注視著她的步伐,在關鍵時刻扶起女人的身體。這個概念其實和 Pina Bausch 著名的代表作《穆勒咖啡館》有些相似:處於癲狂、抽離狀態的女人在擺滿桌椅的咖啡館裡馳騁著,一個傾慕她的男人,寸步不離地為她推開所有可能撞上的障礙物,讓女人暢行無阻,但她闔上眼睛的表情卻依然流露著痛苦。
我以為這無關男人拯救或守護女人,而是愛情中一種堅定的迷失狀態。正如《穆勒咖啡館》的另個舞碼,相擁、親吻、懷抱、摔落,四個動作組合為永無休止的循環,是軟弱的人類需索愛而不償得時的必然淪陷。你與我,在之內,在之外,互為沙粒和天體,大洋和雨點,唯持續追索彼此的目光能夠超越層層結界,激起波浪、星芒、旋風,創造一支令人深感寂寞的舞。
Tanztheater Wuppertal《Café Müller》
Tanztheater Wuppertal《Viktor》
觀看《Pina》的時候,我思索著現代舞是否為破綻百出的一種藝術形式 ── 一名受訪的舞者談及自己第一次看見 Pina Bausch 時,感覺她「腹部有個窟窿」。而當她站在那些桌椅之間,真的就像個不散的陰魂;角落的女人脫去衣服,頓感身處流水中央 ── 這些舞者在台上張揚著他們身上淌血的傷孔,與情感的錯處。從腳踝至耳骨,從眉宇至手腕,他們並不追求技法上的純熟與完美,而是突破一切框架以迸發渾然原始的力量:當一個人強烈的認知到,她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具肉身。聚光之處,他們徘徊纏繞,呼喊著、傾瀉著、嘆息著,驅逐謊言與偽裝,只留下最為真實的訴說:終不可能予取予求、亦終不可能無所求⋯⋯ 身懷破綻者,將人心底最深奧、同時也最輕淺的欲望推至懸崖邊上,墜前即止,任由狂風吹彿,逐漸啞去。
Pina, 2011
再說回《Stolen from Strangers》吧。第二首〈O Fim〉是我相當喜歡的作品,前段的緩唱慢奏,緊接著盈滿打擊器樂的後段,就像從空無一人的林間空地,縱身躍入車站大廳似的;也像某個原本沉浸在憂傷裡的人,忽然發覺身陷遊行隊伍,周遭響著強而有力的步伐。「O Fim」意為結束,我在想是否也與獨處的結束有關。第五首〈Abandon Sight〉除了小號與鋼琴,彷彿也把月光錄製進去了,直到盡頭響起教堂的鐘聲,銜上〈Le Voyageur Solitaire〉──「孤獨的旅行者」,就忽然產生了異域神遊的錯覺。我一定行經許多陌生的廣場與河堤,才會來到昏昧不明的此處。也許是因為 Arthur H. 低沉而充滿戲劇張力的吟遊詩人式嗓音,這首歌讓我想起《雙面薇若妮卡》裡那個操偶師,還有他手中那折斷腿後蛻變為蝶的芭蕾女郎。戲偶表演這個橋段曾經帶給我驚喜和傷感,以及某種令人疑懼的神祕。隨後,〈Est-Ce Que Tu Peux Me Voir ?〉一如第四首〈Turn Back〉悠然唱起適合輕擁漫舞,又好像應當掙脫彼此、滑開瀰漫的濃霧抵達遙遙相望的水岸:背離者們相聚於此互訴衷腸。
整體而言,三宅純的《Stolen from Strangers》是一張富麗且優美、略帶離奇色彩的作品;在低調的扮相中浮著一朵鬼靈精怪的笑靨,或是那種雙目低垂時特別好看的眼窩弧線。全張專輯與數名音樂家合作,因此洋溢著多種語言:葡萄牙語、英語、法語、阿拉伯語、日語。而 Pina Bausch 所領導的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亦是由來自世界各地的舞者組成。不同的身形、體態、髮膚顏色、文化氣質,粗顆粒地交織出斑斕多變、卻能夠喚起普遍情感經驗的藝術風貌。Pina 重要的合作夥伴與摯友 Malou Airaudo 說:「你不必是八十歲,你或許是十幾、二十幾歲,當你失去某人的時候,我們談到的情感與分離都一樣。那些親吻、沒能親吻⋯⋯畢生都在尋找愛,我想每個人都是這樣。如果你說不是那就是謊言。」
Pina Bausch
是的。我想是的。人可以為了尋找愛付出任何代價 ── 這些早已寫在歌裡,譜在舞裡。我第一次觀看《穆勒咖啡館》是從電影《悄悄告訴她》的其中一個小片段,而今我總算明白坐在台下看舞的男主角何以淚流滿面,只因他窺見了台上那轟轟燃燒的注視與汩汩流出的血。女人,男人,舞者,觀者 ── 目光擦肩而過,那是愛人才有的眼神:願所愛之人擁有純淨無傷的夢。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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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為寫作能夠搬運、重組「上一刻世界」的特質感到慰藉。我以為我挽留了什麼外在事物的面貌,但後來我發覺,我甚至不曾挽留「上一刻的自己」。我唯一留住的,只有書寫那一刻的自己,唯有它是真正被確保不再消失的。我為了「被挽留」而書寫 ── 我渴望被挽留、被喚住、被時間背面追來的視線所眷顧。
換作我說,一生是什麼?以詩歌的口吻,我會說:一生是夢中之人哭花的一張臉,是鴿群流浪的廣場。是在船上睡醒的早晨,是隨風揚手的舞者。是步行去寄信的那一段路,是屬於自己的地址。是墓碑前的駐足,是點燈讀詩的午夜。一生是我感應到永恆瞬間的總和:如點狀的雨水匯流成河。經歷與記憶,我賦其名,於是一生。
大暑三候:腐草為螢,土潤溽暑,大雨時行。在這樣的日子裡,我們來往了六封書信,談論各自鑿孔窺探的那些世界。將我們帶離或抽身退回真抽身退回真實的作品們,也引領我們尋找關於一生的意義。這些信件,是問候、對寫、晝夜相連的長程飛行 ── 可以說,一種時與光的繞行。邀請你踏入我們布置的盛夏流水宴。
卮言,語出莊子。其義眾說紛紜,一說為精妙隨心之言,一說為支離破碎之言,一說為對飲相歡的祝酒之言。「卮言」以其細微和透徹,層出不窮,如羅網織覆世間萬象,揭示順應自然的道理。在節氣的流轉中,我珍惜這樣的頓悟式語言,且嘗以此語言,記錄我所能記錄的日常視聽經驗,使另一人萌生印象。祝福收到的人,心中長存涼意。
小暑三候:溫風至,蟋蟀居宇,鷹始鷙。 時如淙水,潺流無息。感謝朋友阿茲的邀請,我們一起合作的節氣小誌《潺時》issue. 1「小暑」,已於七月七日正式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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