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我想追問何為一生|潺時.大暑 #1

2021/07/22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大暑三候:腐草為螢,土潤溽暑,大雨時行。
《潺時》issue. 2「大暑」已於七月二十二日線上發行。
這是一本我和友人阿茲合作編寫的節氣小誌。接續 issue. 1「小暑」漸進的熾熱,迎來大暑的溽溼、與一年爬升至頂點的倦感:卡在山頭,肩頸發燙,四周亮得雙眼昏茫⋯⋯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們來往了六封書信,談論各自鑿孔窺探的那些世界:虛構地景、深邃哲言、被慎重譜寫的詩歌與音樂。將我們帶離或抽身退回真實的作品們,也引領我們尋找關於一生的意義。
這些信件,是問候、對寫、晝夜相連的長程飛行 ── 可以說,一種時與光的繞行。邀請你一同踏入我們布置的盛夏流水宴。
Salvator Postiglione《Dante e Beatric》(detail)

Letter 1 ✎ 阿茲:點此閱讀
⋯⋯ 由此延伸,當時間逐漸因氣溫而變得粘膩,秒針行走時踏下的步伐不再如往日俐落,淋漓間灑落的是日子的痕跡。這樣的感受,如同漫步在聖雷莫花園,似乎所有穩定與慣習都逐漸傾斜,成為透視網格(sighting grid)後虛實錯置的都城。又或者,這樣的炙熱也許某種層面上如同 1995 年 1 月巴黎的大淹水,過去的洪流與現時的乾旱各自試圖從日常邊界提供世界一種短暫的歡愉或狂歡。在此我想提及一位作家,他的書寫與酷暑無關,亦無對炎熱的敘述,但其筆下的城市,恰巧提供了我與近日的某種連結。⋯⋯

Letter 2
晚安,
週末的晚上,我在電視上看到加拉巴哥群島上眾多的象龜,會在日頭爬升至最熾熱的頂點之前,躲藏進島上稀缺的岩石陰影中,以免被活生生地烤死在巨殼裡。牠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輕輕閉上眼,暫時靜止聲息,等待太陽垂老。紀錄片的縮時攝影,讓我看見物體的影子逐漸短促,而行動遲緩的象龜就像一群甲蟲迅速地集合。這時我想起《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植物島上那群狐蒙,於日落時分從原野奔入森林,沉睡在枝枒吐露的螢光泡泡裡。
身為一隻夜行性動物,我常覺得自己的生活模式與食品標示上的「儲放於陰涼乾燥處」類同,與這些在特定時刻遷入暗處的生物類同。我總說:夜貓子不熬夜,他們熬的是白晝。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睜著一雙畏光的眼睛走路上學是什麼感覺,我不停流淚,儘管身處如此明亮的環境,我卻又盲又聾似的。而夜色靜美,日出與日落溫涼,皆如水,令我安神。高懸的烈陽,我已許久未見,但午睡於盛夏,我也曾夢見烈陽下的香蕉樹。
而關於提供遮蔽與藏匿的暗處,最近有段虛構情節時常浮現腦海:兩個人,在史前洞窟裡迷路,兜轉尋覓直到火炬熄滅。伸手不見指,他們的視力像深海動物開始退化,便以撫觸認路,也以撫觸認出彼此的臉。他們比看得見對方時靠得更近,緊握著手,因為害怕唯一的聲息消殞於黑暗。我想也許是那天凌晨看了《英倫情人》的後遺症,我感覺那個沙漠中的洞窟具有強大的力場,收束時間兩端,凝縮了所有的希望與絕望,幸運與厄運。而獨自走出洞窟,走到陽光下,也許比獨自留在暗處更加悲傷呢。
Isaac Snowman《Slumber》
你在信中所說的作家,構築了眾多蜃景般的城市。這種朦朧縹緲並富於詩意的虛設感,讓我得以開始談論通信之前就計畫要談的一本書:黃碧雲的《末日酒店》。前陣子整理雲端硬碟,忽然發現一篇本該作為課堂報告的殘稿,就是關於這本書。後來我改去寫其他的書,因為《末日酒店》,我無法再為它寫什麼。幾年過去了,或許現在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寫,小說裡的這座酒店之於讀者,就像鏡花水月之於凝神注視者,亦如《去年在馬倫巴》那間華麗氣派、卻詭譎錯亂的酒店:沿著長廊、舞廳、門扉、精緻的壁飾、花園的迷宮,生出時空的凹折與塌陷;幻視的劇場,若即若離地在觀者面前搬演。我總是跌進那裡,《末日酒店》的 107 號房間,《英倫情人》的洞窟 ── 時間懸滯、祕密收藏、記憶縫合之處。
這是一本輕巧的小書,然而它書寫澳門葡殖時期、一間高級酒店半世紀的興衰浮沉,著實有種歷史敘述的沉緩感,以及大時代的漫長。而其語言聲腔,初讀或覺異樣和暈眩,但那是作者黃碧雲一貫隱約迷離的氣質,是織造整部小說的柔軟鬼魅。譬如她寫:「也知日子冰涼,路遙步細。」譬如:「連魔鬼都可以畫像,所有的咒詛都可以成為顏色。」又譬如:「每個經過的人都會得到最後的沉默,痛楚就懸疑未決。」── 這句寫在故事的終結,此刻我才明白,我亦是那經過的人。閱讀此物,我確實攜帶著一股無以名狀的疼痛,並且極為沉默,只是我沒有立即察覺。我想追問許多的事,像是生與死還能否抉擇,我與你還能否相見?這間酒店,隨著充滿風的世界,逐漸朽壞、傾頹、化作煙塵,而幻象崩塌於積累至高的一刻,落下來的是破碎的影子,蓋住我的眼睛,獨留我在陰暗的密室,讓我始能以撫觸,認出字句。
Eternity and A Day, 1998
The Danish Girl, 2015
《末日酒店》的開頭就從酒店開張寫起:「當初還很光亮,酒店開張的時候,葡國人還在澳門。」從光亮,寫至陰翳,又從最深晦處,嘔出琉璃色澤。男人女人穿戴著禮服、帽子和精緻首飾來參加宴會,這裡,作者寫:「很熱。」又描述酒店經理嘉比奧的尖鼻子掛著汗滴。那是殖民地蒸騰燠熱的風情,奢華家具、花磚、掛毯、窗簾,融在一片濃稠的暖意裡。而走出大門,走下山坡,那兒有一片油亮亮的海,是豔陽的澡盆。混濁的日光無情曝曬著故事的源頭,我捧著紅皮書殼,又感覺到走路上學時,那眼窩深處的刺痛灼燙。最後,作者寫:「嘉比奧那年二十七歲,來到馬交奧已經,他說,我覺得已經一生了。」
一生。這是述說一日將盡的平淡口吻,一種無限久遠的回望,包藏著死亡的預感。我想追問,何為一生。
祝好,
午夜先生
七月十三,記於深夜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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