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很多老房子地板下面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地獄。
加州稍微老一點的房子地板下會有一層 40 公分的爬行空間,叫做 crawl space。這個夾層並不是用來藏毒品或人犯用的,它的用意是排除濕氣。美國的房子都是木造,如果木樑太接近地表就容易腐朽。所以他們把房子架高一呎半到兩呎,四面用水泥封死,只留幾個透氣口用鐵絲網封起來。
不過那個脆弱的鐵絲網很容易被小動物咬開,一旦有了一個開口,野生動物就會搬進去住,那是免費的 Airbnb 。上面照片裡的房子,從地板到地面之間的距離就是那個爬行空間。那裡面可能也是一個小地獄。
東岸和中西部採用的多半是地下室或地窖,用途是保暖或躲龍捲風;加州就比較流行這種不人道的爬行空間,用途應該是折磨人。
這個私藏空間外觀上看不出來,只能從屋裡某一間儲藏室地板下的一個暗蓋打開才能鑽進去。很多人住了一輩子都不知道家𥚃還有這道密門,甚至可能不知道腳底下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屋子裡所有見不得人的東西都藏在這下面⋯⋯包括漏水的馬桶排汚管、冷暖氣管、自來水管、電線、網路電纜。那些有助現代化享受,但大家卻不願意見到的東西,都在這理聚集。這些都是現代文明的無名英雄。
大約40公分高,一片漆黑的空間裡有碎石頭、蜘蛛網、矽谷難得一見的的老鼠、一些地球上還沒被人發現過的昆蟲、加上幾隻死在裡面的小動物屍骨⋯⋯除了蟑螂, 所有故鄉的風味在這裡也都可能出現。你甚至可能找到前任屋主失蹤多年的妻子。
這就是今天故事的背景。
又是松鼠惹的禍
纜線又被松鼠咬斷了,我知道他們看起來很可愛,但那是因為你以貌取人。
在亞馬遜買了一條100呎長的纜線,自己鑽下去換。當過兵的人都知道在全是碎石子,限高40公分漆黑的空間裡帶著手電筒背著一大綑線,從屋子的一端爬到遙遠的另一端會是什麼感覺。成功嶺匍匐前進爬的是硬泥巴地,這裡是碎石頭。我突然覺得到了這個年紀還在參加陸戰隊特訓畢業考。
其中有一段突出的水泥地基通過之處,淨空只有20公分。我身體厚度從退伍到現在都沒有增加過⋯⋯大約是22公分。所以要讓胸口通過,我還得先把氣吐光。
所以,下面是水泥,上面是地板,中間是我──那個盡量克制呼吸的我。
外面是34度,下面不通風更悶熱。穿過窄口的時候我卡在那兒不能動彈,也許我胸部的厚度不止22公分,算我估計錯誤。因為額頭不停冒汗,掙扎過程中戴在頭上的電筒滑落到地上,裡面的電池灑了一地,接著是一片漆黑。頭燈是才買的,連𥚃面該有幾顆電池,或是幾號的電池,我統統不知道。
我卡在那兒,不知道電池掉在哪裡。眼睛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大老遠透氣孔外不情願透進來的微光。即使摸黑在碎石中找到電池,我也搞不清安裝的方向。哪一個該向左,哪一個該向右,誰搞得清? 當然電池蓋彈到哪去了也不知道。
對了,當時家裡沒人,手機也沒帶在身上。就算老婆回來發現我不見了她也不會奇怪,她就是這麼鎮定又見過世面的人,而我沒事失蹤一天也是很平常的事,況且我是在胸口受壓的狀態下卡著,就算真要喊叫也叫不出聲來。
我忖度著下次被人發現可能會是賣房子檢查地基和白蟻的時候,要不就是若干年後房子拆了重蓋的時候。
卡在那兒閑著沒事,只好胡思亂想。當時的處境第一個讓我想到的就是下面這個故事。
猶他州的大意外
那是一個最真實而恐怖的意外:2009 年猶他州有個人去山洞爬行探險,卡在一個只有10吋高18 吋寬的支洞裡動彈不得。那是一條從主道岔出名為「產道」的通道。會取名為產道,其狹窄自然不言而喻。這是計劃之外的路線,他一時好奇從主坑道脫隊獨自鑚進去。
如果你好奇想看看那個產道有多大,人在裡面是什麼感覺,下面的連結裡有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其中有一張綁了頭巾的照片,就是曾經去過的人在產道𥚃拍的。
這個通道之前也有兩名童軍在七天內先後卡在裡面,但最後都獲救。故事主角體重90公斤身高6 呎,進了支道之後就只能像蛇一樣,靠蠕動腹部一寸一寸向前推進。一旦進了產道,你就只能前進,不能後退。他是第一次來這個山洞,對於裡面的路線完全不熟悉,所以也不知道前面通道會90度垂直向下──也就是在那個更狹窄的彎口,他倒栽蔥卡在那𥚃,連頭都不能轉,雙手也壓在胸口下不能動。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呼叫。那是個直徑只有25公分,差不多跟洗臉盆一樣大小的圓形關口。
卡了三個小時之後,第一個救難人員終於抵達。
儘管洞外是各種機具的百人營救陣仗,但能接觸到他的,一次只有一個人。在只能觸摸到他小腿的情況下,營救人員嘗試用花生油、碎石機及繩索營救,但終因操作空間限制而失敗。營救過程中因為繩索滑輪脫落,讓他更深陷到無法挽救的地步。讓他安靜面對死亡,似乎成為無法避免的選擇。營救人員最後只能在他小腿施打加了鎮定劑的點滴,陪著他唱歌述說往事。
這期間他曾用無線電跟洞口的妻子通話,他說他一定要活著出去,稍後他數度抓狂大叫「我要出去!」。27小時之後,因為身體扭曲,胸腔受擠壓無法正常呼吸,他終於陷入昏迷而慢慢死去,而那個唯一能夠接觸到他的救援人員始終沒有離開他。
28 小時後救援正式撤離。
在漆黑狹小的空間裡,人一直倒掛著不能動彈、不能呼吸、出不來、頭不能轉、雙手也不能動,但頭腦卻清析,知道家人就在百米之外等待,而百米是多麼地接近,但他卻一吋也上不去⋯⋯這樣慢慢死去,絕對是人世間最恐怖的死法。
我實在想不出世上能有比這更殘酷的折磨,更難想像大自然竟然把全世界最糟的選項,全部同時加諸在這一個人身上。光是想到這種際遇都會令人抓狂。
在洞外,他留下了一個已懷胎三個月的妻子,和一歲半的女兒。當時是午夜,天亮之後就是感恩節,而他是帶著妻女從維吉尼亞州來跟家人過感恩節的。
當局稍後把入口以水泥封鎖,並立了一個紀念牌。一直到今天,他還卡在那個山洞裡。那也就成了他永久安息之處。
2016 年這個故事還改拍成電影 The Last Descent 。下面是YouTube 免費的連結,如果有空,又不躭心搞壞心情的話可以看看。
另一個真實生活中面對極度荒誕的死亡恐懼,相信大家都聽過或看過,那就是電影《127小時》。那個故事中或許有一段你不知道的小插曲,同樣呈現出大自然的殘酷。那就是故事主角手臂被巨石壓著無法脫身時,他的姿勢是既不能站立,也不能平躺,而是被迫半蹲著⋯⋯他就這樣撐了五天。最後他用隨身的小刀把手臂切斷才脫身。
那個故事也發生在猶他州。
當然後來我在混亂中摸到電池,憑著體重一直沒有增加的生存優勢,我自己脫困了。後來才發現褲子都磨破了。
卡在那兒的當下,腦子裡想的都是猶他那個大意外⋯⋯偶爾也會想到那隻可愛的小松鼠。
那短短幾分鐘的恐怖之餘,我竟也冒出一絲興奮。這個小小的經歷倒給了我一個最好的藉口,可以穿針引線寫寫猶他州的故事。所就趁勢寫了這篇。
對了,當時還想到另一個在讀者文摘讀到的故事:德州有個人也是鑽到地板下修電纜,結果發現下面藏了一大窩響尾蛇。冬眠的響尾蛇會找一個溫暖又黑暗的空間,把方圓幾里內同溫層的蛇友統統邀請過來,大家抱在一起取暖,而成為一個巨大的蛇球。
你如果想看那個場面,只要上Google Image 打入 “rattlesnake ball pit” ,就可以滿足好奇。想想看,那樣的畫面曾經出現在某一個人家的地板下。
我們的住宅區從來沒有出現過響尾蛇,不過卡在那兒的當下,我也想到如果出現一條響尾蛇,下場也好不到哪。我的擔憂其實也並不那麼離譜,幾年前我那隻養在後院的流浪貓,就曾經在後院的草叢裡嚇昏了一條小花蛇,把牠拖出來給我當獻禮,報答我的養育之恩。如果後院樹叢裡有這麼一條蛇,那我很好奇晚上牠睡在哪。我家對面就是一大片荒地,𥚃面的無家可歸的動物只要過個馬路,就可能在我家地板下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
當然,既然脫困又已經下了地獄,我就順便把纜線也換了。
這是幾天前在兩個會議之間的空檔所發生的事。看著馬上還有一個 Zoom meeting,我很快洗了澡回到電腦前面,又人模人樣地對著攝影鏡頭,忠心耿耿地回到工作崗位上,心裡卻還不時惦記著地板下的那個小地獄。
至於跟松鼠之間的那筆帳,回頭再找機會跟他算。
(所有圖片來源 : 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