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那介於在與不在的東西,牽引我們,讓我們變成一具幽魂。
某天,島上的小廟旁,往海灘的路上,一個男孩開始在那附近遊蕩。人們並不知道他從何而來,若來自島上人家,必定會知道。他看起來,也沒有獨自偷渡的能力。
他說他在找喵仔。
「喵仔?」人們問起。他每日每夜地找,挨家挨戶,向人們說起喵仔。村人回應他,隔天,男孩必定會再次找上來,詢問相同的問題。他的第一個故事這麼開始:「牠喝起紅茶的樣子很美。」這麼結束:「隔天早上醒來,他就不見了。」
他說「以前牠常舔我的手,甚至都長繭了。你看。」他把手心翻出,食指與拇指的交界處,確確實實有一個繭在那裡。
「牠親吻我的時候太用力,在我的背上留上了疤痕。」人們檢驗,真的在右背上有貓的齒痕。
必定是那些無從判斷真假,看起來明明像是捏造的事。
「我不敢叫醒牠。有天牠在餐桌上睡著了,爸爸說,昨晚牠夢見死去的奶奶變成了喵仔。」
「牠的毛色,體型呢?」村人們問。而牠總是如實回答,「喵仔的背很橘,其他都是白色的。」隔天,他又再找上門,人們問起,牠也總如實回答:「灰色。牠全身都是灰色。」他們知道,明天,他會說起「喵仔是隻小黑貓呀。」
村人們也如實地相信了。因此,全島的貓,倏地成為了搜索對象。人們四處尋覓,在沿岸敗牆的石縫裡,在荒廢地旁的草原。村人們看見喵仔,朝喵仔狂奔,用食物誘捕,有時成功,有時失敗。
他們把島上的喵仔,抓進竹籠子裡,拿到男孩面前。他會細膩地,看這隻貓的眼睛、毛流,自頭至腳,審查所有細節。然後他會對村人搖搖頭:「抱歉。」
村人輕輕地把棉繩,捆在每隻抓到的喵的右腳踝。夜復一夜,喵仔始終沒有出現,全島的喵仔,右腳全繫上了棉繩。人們心想,牠必定早已出現過,只是男孩沒有發覺而已。若不是如此,那麼牠必定有永遠不會出現了。
接著,人們開始看見男孩出現在廢地:過去曾是化學廢料的貯存場,現在鐵欄敗壞,泥磚被孩子們當成砸石的地方,坑坑洞洞。「貯存場」只剩下「存」字可以略為辨識。
因為不可能再有人來看管了。後來就一直是這樣子了。
不遠大島的人已經離開,反倒是這小島上的人留下來了。
人們說起廢地是無害的,卻也沒有人願意靠近。
後來,人們在夜晚,在那附近看見他,他們想像他獨自跑到那附近,不顧危險的尋找喵仔,但他只是坐在廢地上,吹著風,等著月亮下降,祈願自己能夠睡著。
夜裡,小廟前上著香,他注意到自己腳下的,被光明燈照出的影子。
路燈下,他用腳踩著紅色鐵盤,手握著黃色的扶把,左右旋轉著腰部,生鏽的鐵盤也跟著搖晃,發出聲響。而那聲響,被一旁牆上四處生長的壁虎,聽見了,牠們跑開。
他笑了。
隨後,那影子伴著燈,被風吹得滅散了。
石面寬廣的過道上,在路燈的指路下,風越過了光影,回到了海中。也許隔天它會再從海回來,也許不會。
太陽升起,他隨著風啟程,詢問一家,再下一家,直到黃昏。
日復一日,男孩繼續重複著喵仔的故事。
到最後,就連任何一個村人,都有餘力在飯後談起那些喵仔的故事了。飯後,人們討論起來,他們說喵仔曾是殺手,牠曾經戴起面具,到本島暗殺了狗群裡,欺負喵群最深的一條狗。又或者牠必定曾是汪洋的獵手,以獵捕近海的魚維生,牠走上珊瑚礁群,獵捕近灘的小魚。牠是一個婦人,日夜煮茶,照顧那男孩。人們討論著,或恣意地編造著,彷彿喵仔真的出現了。最後,就連近海的本島人也聽聞了這些事,甚至有人起過爭執,因為那婦人曾在夢中看見過喵仔,他相信牠不是什麼殺手或婦人,而是一個他過去曾戀愛過的男子,他是變成喵仔了。
某天,男孩突然宣布他找到牠了。
人們終於放鬆長久以來緊繃的神情,兀自在心底想:「太好了。」隔天,人們就全部忘了喵仔。不再有人會在飯後討論喵仔了,倘若有人問起,也必定沒有人會說出關於喵仔的任何事,人們把它,伴著早晨剛殺掉的,在魚市場被冰凍的魚兒,一起送進熟客的手裡,且希望它永遠不要再被提及。
清早,人們發現男孩消失了,自此不再出現過。
於是,漁民們的心中又更為放鬆了一點,知道自己的生活,將會維持原樣,和前幾個月,也和過去數十年相同。
我只記得男孩像幽魂般活動的模樣。我不願意在他身上施加任何難題,某種能使作品成立的東西。
.在市鎮
妳跳了起來,踩著壓扁的塑膠瓶跳起。妳的皮膚黝黑,黑色的短髮攜帶著汗水,條紋分明。如果從身旁經過,想必會忽略妳,只看見摺疊著紙箱的那個男人。他穿著藍色上衣,我再次經過時,才發現他笑著,與另一個把塑膠瓶丟進紙袋裡的女人聊著天。
我看見副駕駛座裡,同樣雜亂的紅色塑膠袋與其餘雜物。妳跳了上去,妳說「媽媽快點。」男人笑了,他要妳等一下。
市鎮一角,在超商旁,一台藍色貨車停在那裡,周遭堆滿著紙箱與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