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7|閱讀時間 ‧ 約 3 分鐘

難題

她站在病床尾端,耐心詢問家屬接受安寧緩和醫療的意願。患者的妻子睜大眼茫然地看向前方,女兒則皺著眉,開闔數次的嘴唇說不出任何字句。她懂得那些困境,一樣錯愕的表情,也曾經覆蓋在她臉上。
父親在四年前去世,在此之前已臥床四年。罹病初期,她已是住院醫師,對疾病的治療方針有基本的了解。父親沒有其他重大病史,麻醉風險也不高,亦見過許多平順案例,因此她認為父親只不過是接受冠狀動脈繞道手術,樂觀規畫著術後照護和去處,怎料父親湊巧就是那異數呢?手術後的第一天先是大出血,隨之發生大範圍中風,往後四年的臥床歲月裡,陸續失去言語、活動、進食、咳痰、排泄等自主能力。
儘管有看護二十四小時照料,母親不間斷一日兩次的探視,妹妹每日專車直送,一一將親手瀝去渣滓的蔬果汁和燕窩灌入鼻胃管,但最好的狀況僅維持不退步。
最後一次住院,更徹底擊潰孱弱的父親,附帶一連串痛楚的侵入性檢查。當升壓劑和呼吸器無法挽回劣勢時,她得到一張紙,在醫者和家屬界線間徘徊煎熬──身為家屬的她竭盡所能想再多點拚搏,但穿著白袍的她卻已知枉然。
最後她望著父親無神的眼,知道該釋懷。畢竟父親像體諒她們的不捨般,忍耐病痛以換取四年的時光讓家人練習道別,那麼,她們也該還給他一個體面的告別。
父親去世後,家裡籠罩在陰鬱氛圍之中,對話像呵護初結痂的傷口般處處小心,但獨自一個人時自責是免不了的;她反覆推敲當年的每一個決定、細節是否依照父親期望,畢竟父親退休後時常四處健行,蒐羅滿屋的骨董,熱愛生活,究竟過去那臥床的四年對他來說是不是一種責罰呢?
直到傷口形成疤後,家人才一起坐下討論,逐漸坦露彼此都曾經歷的憂鬱時光。舒展心事之後,也明瞭不論是遺憾、自責甚至氣憤都不是樂觀的父親所樂見的;而後她們選在一個平日午後,一同前往醫院簽署預立醫療決定書,不再將難題留給家人。
轉載聯合報家庭副刊2021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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