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6|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昇歌情事｜就算是西瓜也會報仇啊：〈黑面鴨要報仇〉

當你到台南的海岸旅遊，你會想到什麼？肥美的螃蟹與鮮蚵、安平的夕陽、井仔腳的鹽田、四草的紅樹林綠色隧道，還是七股的鹽山？台南沿海一帶，有美麗的景色，豐富的人文與自然生態，是許多人喜歡造訪的旅遊勝地。

台南沿海地帶，自古土地貧瘠，又被稱為「鹽分地帶」，此處土壤含鹽分高，不利於耕作，多處以曬鹽為生，可想而知當地人們的生活是困苦的，長期人口外移，謀生不易。然而環境與開發的衝突，並沒有放過這塊貧瘠的土地，1997年在爆發的「反濱南工業區」運動，引起台灣社會注目，並且連帶喚起人們對一種保育類動物的高度關注，也就是當地人稱為「La飛」的明星級候鳥：黑面琵鷺。

濱南工業區預定地位於台南七股潟湖、曾文溪出海口一帶，屬於石化重工業開發案，與黑面琵鷺的棲息地高度重疊，此開發案一經揭露，引發各界反彈，擔憂環境破壞，也直接衝擊黑面琵鷺的生存。在環境議題尚未普及至藝文界的1997年，在台大城鄉所夏鑄九教授等人的邀請之下，向來關注社會議題的陳昇，加入了聲援黑面琵鷺搶救的行動，並且發行了一張單曲CD〈黑面鴨要報仇〉，以行動支持這項環境抗爭運動：

（感謝有心人將此單曲上傳，筆者當年雖購得此單曲CD，可惜已遺失。）

這首〈黑面鴨要報仇〉以台語、華語、客語及排灣族語組成，可說是「新寶島康樂隊」的系列作品。歌詞以黑面琵鷺與人類的視角交叉演唱，呈現鳥類的自我感嘆與人類的貪婪自私，再加上旁觀者的第三者角度表達歌曲所欲呈現的關懷立場，歌詞雖然不長，卻能有非常豐富、立體的結構，也能不落俗套地詮釋環境運動所面臨的悲情訴求。

(台)剛剛才在學飛就註定心驚惶說得要阮飛向台灣去茫茫千里路我心裡沒主意　　阮的內海仔在那裡恁都在哈錢啊生活沒品質　　阮的將來順勢柪下去 La飛呀La飛我實在有夠衰　　美麗山河如今在那裡

「La飛」即是台南沿海居民對黑面琵鷺的暱稱，這段歌詞以黑面琵鷺的自我哀嘆出發，來台過冬是發自內在的基因，但這趟台灣之行卻似乎充滿變數，並非目的地真的消失了，而是那片世代遷徙的土地，如今被貪婪的人類弄得面目全非，但又苦於無法選擇，只能硬著頭皮飛去過冬。這是一種代替鳥類發聲的敘述觀點，把黑面琵鷺面對環境破壞卻無能為力的悲傷直接點破。

(國)通通抓起來到邊邊排一排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對你好你不知道　每天吵又吵你說醜鳥重要人重要? 殘酷世界裡要樣樣得第一這樣才會被人瞧得起關起門來搞外人不知道沒有幾隻醜鳥啥關係

第二段直接換成了國語（華語）發音的段落，看似一段普通的抱怨與不得已的解釋，卻也透露著頗具時代感的政治環境。不論是歌詞的用語，或是陳昇演唱時刻意模仿的口吻，大概很容易猜想得到，這是模仿當時總統李登輝的說話方式。李登輝雖然有「民主先生」的美稱，但當時的時空環境，仍讓李總統經常選擇站在經濟開發的一端，並發出「你說醜鳥重要人重要」這類經典的賭氣說詞。

同時，這段歌詞也表現出，在開發與環境之間，人性的貪婪往往掩蓋了永續環境的追求，政客們看似情非得已的選擇，其實根本是利益當頭的現實面貌。陳昇用這種開大絕的嘲諷式唱法，狠狠賞了政客們幾個耳光。

(排) Tu Choa ah mabalitaN aN chaspi（現在命運有所改變） (客) La飛呀原諒人類個千歲又沒修（黑面琵鷺原諒人類千年不做好事） (客) 千萬唔莫發癲走去告天頂個神明（千萬別生氣向天上的神明告狀） (排) Moli tima pusi kiling tacha kakutalan（那要誰來負起這個責任）

這幾句排灣族語、客語的歌詞，則是轉換到旁觀者的敘事角度，謙卑地祈求黑面琵鷺原諒人類，不要向上天告狀，否則無辜的人類將要受到牽連。貪婪的政客與商人興起開發破壞，倒楣的除了動物生靈，也包括了善良純真的無辜人民，即當地辛勞的農民漁夫們。於是，只好祈禱黑面琵鷺行行好，別讓無辜的百姓也受到懲罰。

最後，副歌反覆地唱著一句「黑面鴨要報冤仇、黑面鴨要報冤仇......」，如此不停唱著，彷彿天咒或黑面鴨（黑面琵鷺）的吶喊，縈繞天際，直叫人慚愧害怕。當然，黑面琵鷺是不會報仇的，會反撲的只有大地，如果貪婪的人們執意破壞自然，最後受苦受罰的仍將是土地上的人類啊。

這首〈黑面鴨要報仇〉就以上述的生動歌詞，鋪陳了一段張力十足的故事，搭配上電吉他、貝斯等搖滾編曲，將歌曲的震撼力拉到最高。然而仔細一讀，歌詞卻是一種反串的表現，藉由受害者（黑面琵鷺）的反撲，嘲諷了那些破壞自然生態的政客與商人，比直接控訴生態保育等環境議題的抗議手法，顯然有著更鮮明的故事性，也更能打動大眾的人心。這類的故事性環境歌曲，先前介紹過的〈船長要抓狂〉或〈應該是柴油的〉，都是類似的手法，顯然是陳昇慣用的敘事特色。

〈黑面鴨要報仇〉是配合反濱南工業區運動所發行的單曲，流通量並不廣，因此陳昇將之收錄在「新寶島康樂隊」2000年專輯《愛情霹靂火〔第舞輯〕》裡，並不知何故地改名為〈淡水河要報仇〉[註]，儘管淡水河並沒有黑面琵鷺棲息的紀錄。改名後的旋律、歌詞沒有太多改動，仍維持原有的故事鋪陳，只有在最後一段的「黑面鴨要報仇」重複之外，又加上了「西瓜要報仇」、「米酒要報仇」、「淡水河要報仇」......看來貪婪的人性不收斂，除了保育類動物，萬事萬物都可能會報仇了！至此，陳昇一本正經說幹話的程度又提升了，連西瓜、米酒都要出來聲張正義，被污染的淡水河更不能錯過，簡直眾聲喧嘩啦！

不論是黑面鴨或淡水河，歌曲所控訴的對象都是一致的，即是過度的開發與貪婪的人性，這也是陳昇在許多歌曲中不變的命題。然而特別的是，陳昇鮮少直接表現出抗議的本質，而是用著嘲諷或迂迴敘事的方式，表達他對土地深刻的情感，也使得這些歌曲經常顯得荒謬或不正經；但也因為這樣的表達方式，使得環境議題更容易為庶民大眾所理解並接受，進而起身關注與行動。這樣的歌曲，往往也更具有文學性及渲染力量，即使在抗爭事件落幕之後，歌曲仍然能夠保有力量，並成為召喚眾人意識的動人音樂。

[註] 單曲的〈黑面鴨要報仇〉裡，客語演唱的黃連煜在2000年並未參與專輯，因此改編的〈淡水河要報仇〉客語部分，由陳昇與阿Von合唱，但仍保留原編制設計。

[後記] 話說1997年，大學時的筆者跟著陳昇的新樂園工作室伙伴，夜訪台大城鄉所研究室，所見所聞皆大開眼界，而當天與城鄉所師生們的討論重點，即是這首〈黑面鴨要報仇〉剛完成的DEMO帶，眾人討論音樂編成的細節，以及如何將歌曲帶到黑面琵鷺保育行動的現場。那是一場思想與行動的多重洗禮，即便我只是個毛頭小子，並沒有參與什麼具體內容，但能夠親身見證一首運動歌曲的誕生，還是感到十分震撼。

也因此，這首歌始終在我腦海裡深刻印記著，La飛啊La飛，你實在有夠衰，但也非常幸運著，如今黑面琵鷺已是明星級侯鳥，而我也定居在這曾被詛咒的土地上，看著自然生生不息地運行著，覺得當年參與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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