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17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夏天的百畫夜談之三金柑糖

    我叫張晉偉,就讀初中三年級。
    現在是晚上快十一點,我剛從醫院出來,現在正坐在捷運上準備回家,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被闖紅燈的車輛撞傷的媽媽到現在還沒恢復意識,主治醫師說由於頭部遭到撞擊情況相當危險,病情隨時會出現變化,要做好心理準備。
    原本我也想守在醫院,不過爸爸說隔天還要上學便要我先回家了,坐在捷運車廂裡,隱忍多日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都是我害的─」我自責地哭道。
    為什麼要對媽媽說那些難聽的話?
    如果媽媽再也醒不過來,不就永遠沒辦法跟她說對不起了?
    都是我說那些話媽媽才會想要去燙頭髮,如果沒騎機車出門就不會被撞─
    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媽媽,對不起─
    只要妳醒過來,不管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捷運車廂開始放慢速度,等到進站之後,我趕緊用手背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免得被人看見,另一手抓起書包衝下車。
    對了!家裡附近不就有間聲名遠播,一年到頭都是香火鼎盛的廟宇,我可以去拜拜祈求平安,但是以往都是被媽媽逼著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拿香,沒有半點誠意,觀士音菩薩一定不會幫我,不過為了媽媽就算要我下跪磕頭都沒關係,因為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完了!都已經十一點了─」我拿起手機看了下時間,廟門應該關了。「只好等明天早上再去。」
    我拖著雙腳渾渾噩噩地走向出口,搭乘這條捷運路線好多年,早已熟到閉著眼睛都可以走,所以當我步出站,眼前陌生的景物讓我馬上呆了好幾下,心想該不會真的走錯出口,馬上回頭確認。
    「5號出口─我應該走3號出口才對,果然走錯了─」我先嘆了口氣,接著又愣住了。「這個站什麼時候有5號出口?」
    我又回頭看著站外的景物,居然是一間有著懷舊古早味的柑仔店,透過店門口那盞黃色燈泡可以看到招牌上寫著店名。
    「老貓雜貨店─」我不知不覺地走上前,就見門口的長板凳上坐了個梳著包頭、一身小碎花連身裙、個子嬌小的阿婆,手上還拿了把葵扇,腦袋一點一點的打瞌睡,再往店內看,天花板上掛著一盞傳統日光燈管,不過光線很強可以看清周圍的擺設,只見牆上貼著褪色的海報,販賣的物品除了南北雜貨,還有各式各樣懷舊童玩和糖果、餅乾,對我這個年紀的小孩來說非常新鮮。
    「少年仔,你要買什麼?」阿婆不知何時醒來,搖著葵扇問。
    我嚇了一跳,臉有些熱。「我─我只是看看─」
    阿婆和藹地笑了笑,「能夠走進來也算是種緣份,你隨便看看,我們這家店什麼都賣,不過有些東西要等進貨,可能沒辦法馬上給你。」
    「為什麼叫老貓雜貨店?」我突然想問。
    「因為我們頭家很喜歡貓,也經常有野貓跑到店裡來玩,不過今晚好像都沒看到。」阿婆往店內各個角落張望。
    「我在這裡住了快十年,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家雜貨店。」
    「因為這家店只有在晚上十一點到隔天凌晨一點才開門做生意,也幸好一天只有兩小時,不然年紀大了真的顧不來。」阿婆笑吟吟地說明。
    我點了點頭。「其實阿婆可以退休不要再這麼辛苦,身體顧好最重要。」以前的我根本不會說這種話。
    阿婆一臉欣慰,「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不是好孩子─」想到躺在加護病房的媽媽我不由得悲從中來。「我老愛跟我媽頂嘴,處處跟她作對,總是嫌她很囉嗦、很煩,還說她從來不打扮,穿得又老氣,讓我在同學面前丟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要她能醒過來我發誓以後不會再說那些難聽的話─」
    「好了、好了,男孩子不要哭─」阿婆拍著我的背安撫。
    我哭到肩膀一聳一聳的,「她現在躺在醫院,說不定再也醒不過來了─我還沒跟她說對不起─她一定對我很失望─」
    阿婆笑嘆,「做媽媽的不會跟自己的孩子計較,一定會平安出院的。」
    「真的嗎?」就算只是安慰也好。
    「來!」阿婆旋開一只玻璃罐的紅色塑膠蓋,從裡頭挑了顆糖果。「這個金柑糖給你吃。」
    我靦腆地伸出手,「謝謝。」
    「很晚了,快點回家吧。」
    「嗯。」我吸了吸鼻涕,跟阿婆說了再見。
    看著張晉偉走遠,阿婆笑咪咪地開口,「我相信那個孩子一定可以過關的,頭家,你說對不對?」
    店內那台擺在舊書桌上的綠色鐵皮兩層收銀機彷彿在回應她似的發出噹的一聲,上面那個抽屜拉開又關上。
    ***
    當我回到家,屋裡一片漆黑,想到以前不管多晚回家媽媽都會等我進門之後再問我餓不餓,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這種幸福有可能再也沒機會感受到,我真的好後悔,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一定不會再做同樣的事。
    打開房間的燈,我把書包一放,想先去洗個澡就上床睡覺,明天才能早點起床去廟裡拜拜,才脫下校褲,從口袋裡掉出一顆糖。
    「是剛剛那間雜貨店的阿婆給我的─」我撕開外面的包裝袋,裡面是一顆綠色的糖果球,還有像西瓜一樣的白色相間條紋,上頭黏滿白糖,隨手往嘴裡塞,金柑糖緩緩地在舌間融化開來。
    我一面打開衣櫃,一面品味口中甜膩的古早味,看到摺好的內衣褲又想到媽媽,過去認為理所當然的事現在才體會到負責洗衣服的人有多麼辛苦,眼圈有些熱熱的。
    「媽─」我哽咽地喚道。
    這時,口中的金柑糖已經完全融化,眼前一陣糢糊,接著開始搖晃,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動起來,完全無法控制。
    彷彿影片在倒帶般─
    出現在眼前的老師、同學、醫師、護理師、爸爸、就連不認識的路人都是倒著走路,甚至捷運和汽機車也一樣倒退嚕─
    月亮升起又降下─
    陽光出現又消失─
    倒帶的速度很快─
    快到看不清楚─
    當我睜開眼皮,習慣性地看了下鬧鐘,上面指著八點五分,馬上跳下床,衝出房門興師問罪。「為什麼沒有叫我?」
    人在廚房的張母回過頭,「我叫了好幾次,你就是起不來─」
    「都是妳害我遲到。」我氣沖沖地回房間換衣服。
    張母走到兒子的房門外頭,對著緊閉的房門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我打電話跟老師說你早上肚子痛會晚點到學校去?」
    「這麼爛的藉口老師才不會相信!」我很不爽地吼道。
    咦?這些對話好耳熟─
    「那怎麼辦?」
    我忿忿地扣上校服的釦子,「妳不會多叫幾次嗎?害我要偷偷摸摸的溜進教室,很丟臉耶─」
    我不應該這樣跟媽媽說話─
    「對不起啦,媽媽下次會多叫幾次,不過你自己晚上也要早點睡不要一直玩手機─」
    「妳很煩!」我用力拉開房門。
    奇怪!
    張母跟在兒子後面。「你不是愛吃三明治夾蛋,媽媽現在就煎荷包蛋─」
    「現在才要煎?知道我要遲到了,不會早一點把荷包蛋煎好嗎?」我口氣很差。「好啦!快點!」
    這個場景和對話真的好熟悉,好像不久之前才發生過─
    「好、好,很快就好。」張母趕緊回廚房去幫兒子煎荷包蛋。「昨天媽媽有去超市買了培根要不要放一片進去?」
    我怔了一下,「呃,當然要。」
    真的好熟悉─
    到底是什麼時候?
    「對了!」張母有些討好地問著兒子。「下次什麼時候還要再帶你的同學來家裡玩,媽媽會煮你們喜歡吃的東西─」
    「我才不要讓他們再來家裡!」我打開冰箱,把牛奶倒在杯子裡。
    要快點想起來才行!
    張母轉頭問道,「為什麼?」
    「妳知不知道他們都以為妳是我阿嬤,還說妳年紀這麼大又不打扮看起來好老─」我無視媽媽受傷的表情,撇著嘴角說道。
    喂!不要說了!
    「有、有看起來很老嗎?」張母摸了摸用鯊魚夾隨便固定的頭髮,原本染的顏色退了一大半,加上沒有保養變得像稻草,又拉了拉身上充當睡衣的家居服,也經常會直接穿出去買菜。
    「看起來就像已經五十幾歲─」
    不要再說了!
    「萬一他們在班上亂說我會很丟臉─」
    閉嘴!閉嘴!
    張母沒有出聲,默默地將荷包蛋夾到吐司裡頭。
    我沒有要這麼說!
    真的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看起來有這麼老,還害你丟臉。」張母神情黯然地把做好的三明治夾蛋遞給兒子。
    「只有妳自己不知道─」
    我必須阻止。
    可是嘴巴自己在動。
    「有空也不去燙個─唔─」我把手背塞到口中咬住,咬得好用力好用力,幾乎要把肉給咬下來。
    必須阻止才行─
    張母嚇了一跳。「晉偉,你在幹什麼?」
    我發過誓不會再對媽媽說那些難聽的話─
    「幹嘛咬自己的手?快點張開!」
    我搖頭不肯鬆口。
    「不要咬了!到底怎麼了?」張母著急地勸道。
    我不要再讓媽媽傷心了─
    只要媽媽可以好起來,就算被同學笑也沒關係─
    張母把兒子的手從嘴邊拉開,「讓媽媽看看有沒有流血─」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的─」我張臂抱住媽媽,痛哭失聲。「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傷妳的心─我只是從來沒想過妳也會難過─對不起─」
    我終於想起來了!
    「你說的也是實話,是媽媽沒有注意到─」張母自責地回道。
    我用力搖頭,「都是我的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傷害妳─」
    「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張母欣慰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神色慌張地嚷著,「妳千萬不要出去燙頭髮,還有今天都不要騎機車─」
    張母一臉莫名,「為什麼?」
    「妳一定要聽我的,今天一整天都不要出門,千萬不要出去知不知道?」我失控地大叫,「要不然妳會出車禍─媽─媽─妳不要死─」
    ***
    「晉偉,起來了!」
    聽到叫喚,我從夢中驚醒。「爸?」
    「快點起來,上課要遲到了。」張父說完便往外走。
    我馬上坐起身,一臉困惑地看著爸爸,然後恍然大悟,原來是在做夢,頓時沮喪到快哭出來。
    「爸什麼時候回來的?還以為你昨天晚上會在醫院過夜。」我收拾好情緒,套上室內拖鞋走出房間。
    張父在廚房煮下麵當早餐,「你媽說醫院的陪睡床躺起來不舒服,怕我沒睡好要我先回來。」
    「媽媽已經清醒了嗎?什麼時候清醒的?」我抓著爸爸的手問。
    「你在說什麼?你媽一直都很清醒。」張父奇怪地看著兒子。
    我一時之間呆住了。「可是醫師說她被車子撞到,安全帽又沒扣好所以頭部直接撞到地上才昏迷不醒─」
    「你還沒睡醒嗎?你媽只是下樓時不小心踩空摔倒結果骨折,醫師說要在醫院住幾天。」張父看著掉起眼淚的兒子,「你在哭什麼?」
    「媽媽真的只是骨折,沒有昏迷不醒?」我哽聲地問。
    張父瞪著兒子,「骨折就已經很嚴重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又哭又笑。
    「什麼太好了?」張父敲了下兒子的頭,「你媽住院這幾天衣服要自己洗,還有晚上沒人煮飯要買便當來吃─」
    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沒關係,只要媽媽沒事我可以自己洗衣服,就算天天吃泡麵也可以─」
    「要是讓你天天吃泡麵你媽會罵我。」張父沒好氣地說。
    我聽了破涕為笑。
    當天放學我立刻趕到醫院,看到神智清醒、腳上打著石膏的媽媽又是一陣哭一陣笑,讓父母看了不禁滿頭霧水,不過明明一開始是車禍,後來卻只是變成從樓梯上摔下來骨折,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禁想到那間老貓雜貨店裡的阿婆給的那顆金柑糖,雖然覺得不可思議,還是決定去問問看,不過之後怎麼找或是問人都說沒有5號出口。
    「已經十一點了─」今晚我特地選了跟那天同樣的時間過來,又一次問了捷運站裡的工作人員,得到的答案依然是沒有5號出口。
    我在站內繞了十幾圈,還是找不到5號出口的指標。
    「哇啊!」因為我突然的轉身不小心和後面的人發生擦撞,趕緊道歉。「對不起!不好意思!」
    「─沒關係。」
    對方是個大我幾歲,頭上戴著鴨舌帽的女生,我紅著臉開口,「呃─請問妳知道5號出口在哪裡嗎?」
    「5號出口?」
    我有些尷尬地解釋,「其實我問過很多人不過大家都說沒有5號出口,可是那天晚上我明明有看到還走進去過,可是這幾天再來卻找不到─」見戴鴨舌帽的女生看向右邊,我也很自然地看過去,不過那兒只有牆壁什麼也沒有。「我在找一間老貓雜貨店,看店的是個阿婆─」
    「應該是你記錯了。」戴鴨舌帽的女生淡淡地說。
    「我明明記得很清楚那天真的有去過─」
    還沒說完,戴鴨舌帽的女生已經冷冷淡淡地打斷我,「緣份盡了就是盡了,你還年輕,不要太執著。」
    「呃─嗯。」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道了聲謝就轉身要往3號出口走,心想對方也只不過大我幾歲,說話比大人還要老成,回頭想再看一眼,卻已經不見剛剛那名戴鴨舌帽的女生了。「咦?怎麼不見了?走得也太快了吧?」
    隨著時間流逝,那天晚上給我金柑糖吃的阿婆依然存在我的記憶當中,直到出社會工作、結婚生子都在尋找老貓雜貨店的蹤影。
    ***
    夏天走進店內就看到幾隻野貓或趴或坐,一派慵懶自在,不禁彎下身摸了摸牠們才跟正在整理剛進貨的商品的阿春嬤打招呼。
    「妳來啦!」阿春嬤笑瞇瞇地看著眼前戴鴨舌帽的女生。
    「聽說我要的東西進貨了,趁今天有空就過來拿。」夏天隨手將背包放在搖椅上頭。
    阿春嬤左看右看,「怎麼沒把小狗帶來?」
    「牠說討厭貓只好留在家裡。」每次貓狗大戰之後都是夏天負責收拾殘局,所以能不跟來最好。
    「真是可惜─」阿春嬤有些失望,其實不管是狗還是貓她都喜歡,接著轉身捧了一只素面花瓶過來,花瓶內插了好幾株粉紅色的桃花。「這是妳上次訂的,等花謝了就可以拿它的枝條來畫圖。」
    「真的很漂亮,還以為已經過了花期。」夏天欣賞著依舊綻放的桃花,每朵的姿態各有不同。
    「這可是棵百年桃花樹,聽說妳要用它的枝條來畫圖非常高興,不只延長開花的時間,還再三交待不能賣給別人─」阿春嬤一面說、一面抽出報紙打包。「不然妳問我們頭家就知道。」
    擺在舊書桌上的那台綠色鐵皮兩層收銀機發出噹的一聲,上面的抽屜拉開又關上,就像在回答似的。
    夏天露出很淺地笑意,「那就請頭家替我跟它說聲謝謝。」
    「好了!」阿春嬤已經把桃花包妥。
    付了錢,夏天抱起散發出淡淡清香的桃花走出老貓雜貨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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