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2|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兩座納骨塔;無法阻絕的距離

    今天趁餘閒驅車往觀音山去探望阿公、阿嬤。外人很難相信他們兩人相伴半世紀以上最後卻在後人的決議中分開存放,說是決議也只是阿姨一個人的決斷,這中間牽扯了太多錯綜複雜的家族紛爭,說不清、理不清,這些年來我似乎也不再那麼在意他們是否存放在一個塔位中了。
    記得阿公有一次聲淚俱下地控訴說:「一輩子都在養別人家的小孩!」那次是他第一次說出這種令我有些傷心的話,但是他說的是事實,他與阿嬤沒有自己的小孩,我媽媽是他繼女,阿姨則是姨婆那裡領養過來的孩子,最後為了阿姨的認祖歸宗私下安撫阿公,令阿公背上「偽造文書」的罪責,雖然只是形式上的判決,無任何刑責,只為了阿姨想回歸美國爸爸的祖籍,阿公在他謹守的公務員清白人生中留下了刑事紀錄,那次痛哭是在阿姨歡樂的處理完台灣這邊的認定後,快樂奔向美國的隔天,他一個人喝了很多酒,然後就痛哭得像迷路的小孩。
    阿姨也有她的苦衷,或許她的人生中尋找生父是一件重大意義的事情,她或許也覺得阿公會願意成全她,阿公確實是很好說話的人,他總是幫別人想得多,委屈的情緒全部自己接收,他晚年的肺腺癌或許是因為性格因素而導致吧,我是這樣猜測的。
    阿姨在早期大陸開放探親時,隨著阿公回到雲南,她不知何處尋得的念頭,直接向為多子所苦的阿公的弟弟表示要領養他的小孩過繼給阿公,她當時自認為是隨便說說,只是對方當真了,因此阿姨當年在廣州工作時,阿公的弟弟路途遙遙的送來他的二子希望能到台灣,於是阿公在名義上突然變成一個國中生階段的小孩父親,這樣的意外也成了長久家庭戰爭的開端,阿嬤並不接受這樣的結果。
    那些年大家都很難,我身在其中對這些風暴很無能為力,當時只是高中生的我常常「以戰止戰」一邊護衛那個來自異鄉的小孩(我要稱呼小舅),另一方面又覺得阿嬤的無法接受來自一開始的文化差異帶來的衝突,正處叛逆期的小孩能怎樣接受這樣的一個「母親」?
    直到我上大學才離開了這令人苦惱的家庭紛爭,或許也是一種逃避,我可以暫時離開爭吵不斷的家,阿公總在我返回學校的送別中說起一些瑣碎的小事,似乎要我安心,他可以處理得很好。
    隨著歲月流逝,阿公、阿嬤逐漸老去,他們的法律決定者是小舅,儘管我媽媽是阿嬤的親生女兒,能決定的事情也很有限,小舅對於帶他來到台灣的阿姨言聽計從,我想這也無可厚非,畢竟當時改變他命運的是阿姨。
    在阿公生前已幫自己與阿嬤買了百年後的歸處,在麒麟寶塔中的雙塔位。阿公離去的那段時間,我約有一個月的時間每天都去那裡找他說話,阿嬤那時頓失所依性格大變,很難共處。我做了一件稱不上後悔卻有點遺憾的事情,搬離家中自己在外租屋獨居,為了方便照看阿嬤,其實我並沒走太遠只是在隔壁大樓居住,每天下班回家中探望,彼此在距離中相安,我與阿嬤的關係變得比之前好。
    阿嬤年歲大了,仍記掛著我愛吃的東西,過年過節總是備滿我愛吃的食物,然而在那些食物中我吃出了她的蒼老,很多菜餚不再像當年的滋味,但是我仍是高興的吃著,她看著我吃得有滋味也就很喜悅。
    那一年的中秋前,我在學校接到緊急電話,阿嬤被來打掃的阿姨發現倒在地上,我匆忙趕回家她已送往醫院加護中心,我在長廊整夜祈禱,希望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可以跟阿嬤好好相處然後告別,上蒼似乎收到我的祈求,阿嬤恢復了意識,卻行動不便,93的高齡從不令人覺得她老,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她是我第一次覺得她老了。
    出院後又是各方考量,阿嬤沒有如願的回家而是到療養院,雖然那裡可以獲得更好的照護,但是阿嬤前幾個月都是哭著要我帶她回家,我總安慰她說「好,咱等妳卡好一點就回去。」直到最後我始終沒辦法帶她回家,就像當初阿公住院也要回家,我總跟他承諾一定帶他回家。
    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痛,不是我說謊,我真的很想帶他們回家,但是我的身分做不到。
    最後阿嬤在療養院因一場小感冒引發的肺衰竭離開人世。
    接下來的事情我無太深印象,只知道阿姨在美國透過指導要求小舅讓阿嬤安放到她前年返國在金寶塔買的塔位,那裡住著阿姨的生母,還有我另一位姨婆,阿姨生母曾說希望他們往生後三姊妹能在一起,我不清楚阿姨是否為了弭補她不願見生母最後一程的遺憾,所以做了這個最後決定。當然引起媽媽的無法認同,我不記得他們商量了多久,我只記得媽媽最後說「如果沒有一方讓步,只會讓遺憾更遺憾」所以阿嬤最後並沒有與阿公住一起。
    這件事情幾年來我並沒辦法完全接受,然而人活著無可奈何的事情太多,我曾經用盡力氣去爭取,最後不可為只能放手,我希望阿嬤最後的人生告別式能安詳平和,我只想安靜地陪她走完最後路程,畢竟人走後,那些遺骸並無法代表什麼。能存在的只有他們活在我心中的模樣。
    或許是那份遺憾感,阿嬤離開這麼多年我從不曾去金寶塔看她,也不再去麒麟寶塔看阿公,今年中秋突然興起去跟他們說說話的想法,所以很臨時的我帶著阿公喜歡的山東饅頭與黑咖啡,阿嬤喜歡吃的吳記月餅與冬瓜茶分別去兩處看他們,東西我是偷偷帶進去骨灰塔所在,或許疫情影響並沒有什麼人,我可以好好地坐在那裡的沙發心中默默地跟他們交談。
    回程中,我想儘管他們不放在一起,他們也一定在另一個世界相逢,也想著人這一生其實沒太多可計較,突然想起林黛玉的〈葬花詞〉:「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歷來都覺得這闕詞很悲傷,或許那種自傷身世的感慨很悲傷,但是換一種角度看待,人離開這塵世之後,連自己最後的歸處也常是不由己,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可以計較的呢?人的存在不在形體上的侷限,而是活在那些珍視的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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