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沈眠
攝影:陳夏民
以《工作記事》榮獲第6屆楊牧詩獎的陳昌遠,與及著有《葬禮》、《惡意的郵差》兩本詩集的王志元,於三餘書店進行對談。相交甚篤的兩人,以嚴肅但不失歡樂的態度,殷切地分享起彼此的詩歌創作觀。
▉語言系統是不可信的
王志元首先提到加拿大小說家、詩人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的《與死者協商:瑪格麗特.愛特伍談寫作》,他非常喜歡這本書,視為珍本,裡面談及語言的系統充滿不確定性,「比如我寫信給親友好了,因為熟識的緣故,理論上他應該能清晰地了解我的意思,但各位都曉得實際上不然,再怎麼親密仍舊都會有出入和誤解。語言確實會由於使用者的不同,而區分出更多封閉的子系統。」
他舉例,比如說到伊甸園,很容易大家都會想到蘋果和蛇,這就是符號的標準聯想,但同樣的詞語換到台灣,也許會演化出另一種系統,另有本土的意象連結,這讓語言的理解和差異變得複雜,「某個部分來說,語言是不可信的。」
「而出版就是詩人寫好後做成實體成品,讓有意願的人購買,它不單純是寫信,還加入許多不同身世背景的人閱讀。創作的語言是另一種封閉的語言子系統,而且是歧異性巨大的系統,每個人的解讀都不同,就算是採用粗淺明白的語言也一樣,更何況是難懂又抽象的文字。我還滿常遇到有人問,為什麼詩人要選擇用模糊的語言系統寫詩呢?你怎麼看這件事?」王志元轉頭望著陳昌遠。
忽然被丟了一個大哉問、猶如被炸彈轟擊神情苦惱的陳昌遠,老老實實地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引發讀者們哄堂而笑後,他旋即凝神定氣地講著:「我的詩大多在處理工作的困境和人生的茫然,就算現在當記者寫報導其實也是這樣子的。特別是採訪一些大人物,我會很在意他展露出來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不想寫假的,不想只寫他顯現在我面前的樣態。但隨著不斷改寫的過程,因為文字的操作與變動,真的東西就慢慢地消失了,最後好像只能寫出一篇好看的東西,僅此而已。」
「遇到這種時刻,我就很想寫詩,尤其是寫得不明不白,用別人認為不好入口的語言,寫下各種困惑與感受。好像唯獨透過詩歌才能把我的生命迷亂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來。」陳昌遠用極度誠懇的話語說出於他而言寫詩之必要。
王志元則表示,他所學到的文學理論裡,詩人所站的位置是最頂的,會有為萬事萬物命名的崇高性,「詩人必須打破語言的陳規俗套,必須可以生發一套語言的系統和邏輯。換句話說,詩歌可以突破語言的厚壁。而如果要問不斷打破的意義何在?那就像學院裡有研究者會做很多毫無急迫性的研究一樣,只要有人嘗試打開天花板,而且真的打開了,我們才能有向上伸展的空間。這就是寫詩的使命。」鏗鏘有勁地講道。
▉He's the real thing.
語速慢、但滿滿的是實誠的陳昌遠論及《葬禮》與《惡意的郵差》,「《葬禮》有故事性的,各種人物扮演與戲劇張力,讓我讀到許多不一樣的視角與感受。但讀到《惡意的郵差》,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好像是有點接近北島的詩歌語言,感覺王志元是以復古的方式在寫詩。再來就是見證到一個硬漢的軟化過程。不過也容我講直白點,起初真的有王志元究竟在寫三小的感覺,但又很好奇你為何要採用如此艱澀難解的語言?」
「詩集出版是讓有興趣的人各自拿回去讀,讀者會有自己生命匯入其中的個別解讀。這就意味著,我寫得再清楚都沒用,什麼首尾呼應、意象扣緊,都只是在飆個人爽度啦,寫詩集不外乎是在特定架構中完成我自己而已。」王志元滿臉笑意。
在《葬禮》出版後他就沒有很想再寫重複的東西,王志元超級坦白地講:「我後來去學攝影。我發現,寫一首詩的樂趣並不大於拍一張照片的樂趣。再加上生命真的有太多事讓我分心,很多東西都可以取代詩歌,我不再執著於創作。」
而後重新回來寫詩,則純粹是因為女兒出生,王志元眼中流露身為父親的光芒,「我想要闡釋複雜的感受,我想告訴女兒,她對我很重要,但又覺得其他方式比如錄音、錄影或寫信,都不能徹底傳達我關於她的情感。唯有寫詩這個原初的系統讓我信任,雖然我不相信語言,但我卻相信在詩歌的語言系統中,能夠暗藏我全部的思維與感受。」
《惡意的郵差》無非是王志元寫給女兒的信,「我想要為她解釋生命,但又不想說教,最後決定以抽象、語言跨幅更大的形式書寫。我盼望她能自己思索,再填入自身的答案。這也就等同於把更多的空白留給讀者,讓他們填空。」
隨後,王志元說起《工作記事》,他認為,陳昌遠的詩歌語言極其特別,「如剛剛我講到的,詩人有孤高地打開天花板的文學傳統,但歌頌勞工與底層的詩歌有沒有呢?在中國共產黨執政初期,有很多為國家機器宣傳的勞動詩歌,台灣多年前也有類似的詩歌潮流,但後來就逐漸消失,特別是進入現代主義、超現實主義等等時期後。」
就王志元自己讀詩的脈絡來看,近年來,以勞動者詩歌為主的詩集,唯有恣睢麻利的《我們的戒菸失敗》與陳昌遠的《工作記事》,「但麻利是直白且土性的語言,可是陳昌遠的文辭是風雅的,他就像是羅智成的鬼魂躲藏在工廠裡偷偷寫詩。」他也強調,陳昌遠並沒有想要以詩歌消費勞工,賺取文學籌碼,「陳昌遠在詩中切實地雕琢工廠現場的細節,如管線、螺絲等等,在印刷廠工作10年可不是白幹的,他是真貨無疑。」
認為陳昌遠詩風在現今詩壇必然佔有一席之地的王志元,正色地講著《工作記事》的特質,「就像看美國導演提姆.波頓(Tim Burton)的電影,明明是拍攝殘酷場景,卻能有夢幻感。陳昌遠的詩歌也有類似的魅惑力,那些苦難的、廢棄的、勞動的場景,在他筆下居然幻化為遊樂園,非常難能可貴啊。」王志元不改冷面笑匠的風範講完後補了一槍:「我該稱讚的都說完了,換你上陣吧。」
「所以,我也要用同樣的力道吹捧嗎?」陳昌遠苦笑回應。讀者無不轟然大笑。
陳昌遠最後為《工作記事》總結:「這本詩集大多關於我工作的感受,無論是印刷廠環境或在媒體裡。但工作也需要休假啊,所以裡面有收錄情詩,情詩對我來說就是休假的詩。生命太難了,總教我無所適從,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我就寫詩。因此,詩歌是一種逃避的方式。縱使是在充滿龐大聲響的工廠或城市中,我總會尋找空檔寫詩或想詩,藉此躲開那些四面八方擠壓而來的各式雜音,讓自己回到內在的安靜裡,感受心靈宇宙的無邊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