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命鈴聲

近日常會接到同一個陌生來電，沒有屬名且電話號碼很長，看起來很像從某個國家發出來的詐騙電話，受過專業訓練的台灣民眾都會按照標準作業程序將電話掛掉，避免接起電話掉入詐騙陷阱中，當然對於自己的高IQ信心度還是不足，主要是常從電視上看到很多的高知識份子因過度相信自己的判斷，好像更容易掉入陷阱中，只是同一通電話打來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已經造成生活上的極大困擾，有幾次忍不住還是接起電話，打電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女性，她的第一句話總是詢問『你是蘇立強嗎?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未等她往下說明，我就爆氣對她說，請其別再打電話來騷擾我，只是不管我對她的態度如何地惡劣與不佳，同一支電話依然每日打來，為此還常關掉電話鈴聲，但也漏接很多重要電話，為杜絕這樣的騷擾，就在某天的下午回撥電話，準備要警告對方不要再騷擾我，否則就要報警處理了，電話那頭的女子接起電話不斷地哭泣的乞求我先別掛電話，等她說完後就不再打電話了，她說她叫蘇明明，她的父親蘇立強在七月四日晚上19:05分過逝，他留下一個遺言，要您『當心鈴聲』，當下我怒斥她胡說八道就掛掉電話，從那次後對方也真的沒有再打電話來了。

不知是否是巧合，低頭望一下手機，這天剛好是七月四日，時鐘也剛好是晚上19:05分，此時心中開始緊張了起來，不是因為剛才的詐騙電話，反而是擔心假日晚上八點老板準時催繳報告的電話鈴聲『愛你愛到死』，每次電話鈴聲一響，整個人立刻感到緊張與焦慮，因為老闆星期一要跟總經理報告，電話那頭焦躁的催促聲，像黑白無常向你索命，因為不在時間內過奈何橋投胎轉世，將永世在陰間徘徊，這樣的影像常從休假前的會議安排開始，老板秘書總會在星期五下班前急call各級主管下午五點準時開會，主要是為了安排假日的工作，原本星期一到星期五都已經累得跟狗一樣，星期五下班的這通電話又再次粉碎了想要裝死的期待，就在餐桌上做最後困獸之鬥的當下，望著太太一個人在廚房忙進忙出時，心中總是產生很多的愧疚，在現在這家公司工作十多年來，總是讓老婆獨守無數個夜晚，等一個10點後回家少有講話的老公，因為疲累或者得立刻鑽進書房抱著筆電回覆老板的期待，善良的老婆總是默默地做完所有的家事，只是偶而會聽到大聲的碗盤撞擊聲，隨著八點的即將到來，壓力與急躁已經攀爬到咽喉，好死不死六歲獨生女明明突然抱著我的大腿希望共享親子之樂，望著那期盼的雙眼，原本出現於心不忍的衝動，但當聽到『愛你愛到死』的電話鈴聲時，兩隻手已順勢將滿心期待的明明推開，因為漏掉老闆電話的下場，將在明日早會上得到當眾的羞辱。

公司在業界是一家大型公司，薪資福利相當不錯，但在賺錢的背後，堆疊出來的是用人精簡下的人力與腦力的壓榨，公司除了要你的努力與創意外，更要你無限制的付出與軍事化下的聽命行事，原本三個人的工作硬是分配給兩個人做，美其名是人越少，分紅越多，看起來數學公式是沒錯，只是所有人都少算了分配細節中還有權數的大小不同，階級越大分得越多，越底層越是勞力對價，另外，為有效落實業界24小時on call，公司要求每個部門要設立Line的群組以及skype的軟體，雖冠冕堂皇的說無事不會打擾大家，實際上卻變成另一種競技場，平時在公司少接到老闆的電話或許還能用其他理由塘塞過去，可是當進入Line群組內時，你所有足跡已變成一個公開的楚門世界，赤裸裸的攤在所有人的陽光下，已讀不回是犯大忌，比別人回的慢更是被老板列為績效不佳與工作態度消極，原本是一場接聽電話的競賽，慢慢演變成隨時隨地查閱Line訊息的征戰，為了可以在每月績效獎金與每年分紅可以比別人獨佔先機，偷偷將原本消音的Line迅速回覆鈴聲通知，每日Line叮咚叮咚的提醒聲像魔音傳腦般地從清晨接續到夜晚，舊的睡眠習慣是在睡前聽著定時音樂享一個好夢，如今卻是Line的叮咚叮咚聲響徹夜晚，黑夜與白天的混淆在每日睡不飽的哈欠中渡過，而既然已經有了自己手機與Line的結合，何來Skype的多此一舉，原來是彌補客戶或廠商隨時打公司電話轉接到個人電話使用，另外，在目前視訊會議或者線上上課的狀態下，所有人皆可在每個時間點敲你，因為不管你現在做甚麼，你隨時都可以分心做很多的事情，一邊開會、一邊上課、一邊回信，一邊作筆記，因為科技讓過去的一人一工，轉換到現今這個時代變成三工兩人做並進化成兩人可以做三到四人的工作，只是薪資福利依舊。

秋天的某個夜晚立強拖著疲累尚未吃晚餐的身軀返家，打開大門時，原本太太總是會在客廳的沙發上等他等到睡著，可是黑暗的大廳讓他突然感到有些驚慌失措，他有點慌張地打開家裡所有房間的大門，但遍尋不到太太與女兒的身影，就在他有點失去頭緒時，他突然想到今日因為被老板訓斥了一頓，他氣到將手機關機，下午請假到外面像無頭蒼蠅般的閒晃，直到習慣性夜間返家，他想到了手機還未開機，趕緊打開手機查閱，未接來電中有數十通老婆的來電，他聽到老婆聲嘶力竭的留言，明明發生車禍目前在成功醫院急救，快過來，第一通留言發生時間是下午五點，最後一通留言是晚上21:00，留言從急促的請求到最後無力的惶恐，立強慌了，立刻驅車前往，整路上他十分懊悔，不斷地指責自己為何要關機錯過了這麼重要的事，開刀房上的燈還在亮著，老婆家妤看到他時，不是抱著他尋求支持，而是聲淚俱下地槌著立強的胸膛，哭喊著你到底去哪裡了，原本今日是你答應要去參加明明的班親會，但最後她等不到你才坐校車回來，如果不是你的食言，明明今日也不會到目前為止還在開刀房內做生死搏鬥，此時的立強無言以對，僅能任由老婆發洩情緒，直到兩人無力的攤坐在椅子上靜默等待，開刀房的燈終於熄滅了，醫生走到兩夫妻的面前露出疲憊的樣態，好消息是明明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壞消息是夫妻倆的生死關才正要開始。

自從明明那驚險一瞬間之後，夫妻倆就開始分房睡了，明著是老婆想要好好照顧明明，私底下是對立強心死的抗拒，這些年來夫妻倆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能真正說上幾句心裡話，實是少之又少，加上沒日沒夜的電話與line的鈴聲摧殘，太太雖對此抱怨多年，總是被立強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塘塞，今夜孤單輾轉難眠的立強，除了對家庭的愧疚之外，他突然想到那個自稱蘇明明的詐騙電話，為何只是提出要他『當心鈴聲』卻沒有要他匯錢，好奇心的驅使下，他拿起電話回撥，電話那頭的女生雀躍著回應，你終於相信我了，立強內心還是有些矇矇的，女生告訴立強她現在是一個18歲的高三生，父親在2030年七月四日晚上19:05分在成功醫院過世，因為成功醫院曾經救過她的命，所以父親對成功醫院有絕對的信任感，一直以來只要生病就一定到成功醫院就醫，母親則在自己八歲那年就與父親離婚，父親在母親離開後，更加投入工作，並幫她找一位安於家務的後母照顧她，因此她與父親的關係也非常冷淡，兩人也常因意見不合吵架，這一次要不是父親臨終託付，她也不會打這通電話，聽到這立強心裏一震，他的未來家庭為何會落到這般悽慘田地，他接著追問，你的父親是怎麼死的，明明說父親常工作到很晚，且老板與客戶常在三更半夜打電話或line他，整夜起來五六次已稀鬆平常，也因為長期的睡眠不足及高壓操勞下，父親的免疫力日漸下降常生病，只是他總是不聽勸好好去就醫，身體總是時好時壞，尤其自從母親離開後，就很少看到父親的笑容了，那天陰寒下著毛毛細雨，原本他休假要到我的學校來幫我搬家的，在高速公路的途中因為接到老板的急電，一時情急分心之下，在路上發生車禍命危送醫，最後經過急救三天無效後撒手人寰，要不是後母告知父親想見自己最後一面，她可能也會藉由其它理由逃避，會造成自己這種心態，實在是父親長年對她的忽視與悲觀的心態造成，父親常在她面前抱怨老板尖酸刻薄、看不起他以及好處分配不公，當然，當年母親的離婚改嫁也在他的內心造成深刻的影響，他常把她當母親看待，常指責她長得越來越像母親，有一天也會背叛他，聽到此，立強心中感到有點哀傷，他難以想像電話那端的自己是這般的令人討厭，只是還有一點令他不解，這不同的兩個年代為何電話可以相通，明明說她到醫院看父親最後一面時，父親淚流滿面直說對不起她及母親，他從他的公事包內拿出一支十幾年前蘋果手機，說著當年母親離開他之前，他們常常因為生活被鈴聲干擾吵架，而那一次是吵架最嚴重的一次，母親氣到將父親的手機狠摔在地上，而視手機為攀緣富貴與遵從命令非常重要器物的父親，在失去理性下，賞了母親一巴掌，那一夜心灰意冷的母親在幾天後簽下離婚協議書，從那時候起，父親除了工作外更顯得異常消極，只是他說自己會一直保留這支手機，是因為手機內有著全家共同經歷美好時光的影像，他總會在夜闌人靜時，偷偷打開手機感覺幸福還在，父親在講述這些經過時已經有點斷斷續續，最後他使上剩下的一口氣，要明明一定要打電話告訴蘇立強『當心鈴聲』別讓自己後悔，然後就將手機及一張寫著屬於蘇立強舊式手機的電話號碼交到明明的手中，原本她也只是半信半疑，只是因著父親的遺願讓她與以前的父親搭上線。

立強與明明說完電話後，難過的眼淚浸濕了雙眼，他看著手機內幸福家庭的影像，好像一個垂死之人最後一幕的回顧，他起身走到老婆的房間，看著母女倆抱在一起睡覺的香甜，他突然感到為何此時此刻他離她們這麼的遙遠，這麼多年來，鈴聲充滿他的生活，電話的呼叫聲、Line的提醒聲、莫名其妙的Skype轉接聲，甚至於連便利超商開門聲或醫院的電梯聲都讓他特別警覺，初期專注鈴聲只是為了怕被罵，慢慢的在接聽鈴聲的競爭壓力下，讓他隨時隨地都在準備接收訊息，等待訊息，深怕一個漏接，好似會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這麼的積極，確實讓他在工作上稍有成就，但生命最重要的事情卻在忽略中慢慢消失，太太有無數個夜晚睡在沙發等他、電話插撥草草結束難得的生日與結婚紀念日、剛結婚時別人說他們是神仙眷侶，這幾年太太常調侃自己是偽單親，連一起逛大賣場也總是心不在焉地各走各的調，而讓太太更難忍受的是沒日沒夜的叮咚聲，讓老婆出現了些微的神經衰弱，滿足太太的需求已是如此近乎苛求，獨生女明明這個年紀更是需要父母的陪伴，只是對立強而言卻是奢侈的付出，尤其想到每次聽到鈴聲時對明明無情的推開與漠視，更是令其感到一陣鼻酸。

熱鬧街道旁一間身心症的診所的大門因著蘇立強的進入響起了叮咚的聲音，立強的身體不自覺的繃緊與焦慮了起來，因為長期在高壓與高工時工作的狀態下，立強日漸出現三痛，頭痛、胸痛、胃痛，一下看神經內科、一下看胸腔科、一下看腸胃科，但所得到的結果都無法診斷出病因，最後在神經內科醫師建議下才來看身心科，剛開始還有點排斥，因為對於一個國立大學高學歷的高知識份子，看身心科是很丟臉的事，可是當醫生詢問他除了出現三痛外，是否還出現容易緊張、焦慮、習慣性暴躁易怒、心悸甚至於會出現對旁人的漠視與長期的低潮時，他點頭如搗蒜，他想起了每每從休假的最後一天開始，所有相關症狀就陸續出現直到休假的第一天短暫解除，然後周而復始，年復一年，在醫生的導引下，透過幾次的心理諮商的過程，他發現這些年他改變很多，原本陽光體貼的男生變得不愛笑且事事以績效與成果為導向，人情的冷暖好像變的事不關己，醫生更秀出史金納的操作制約，告訴立強他的身心已被鈴聲制約，且間接得到躁鬱症，走出身心診所的第一時間，他立刻拿起電話，只是這次不是公事，而是向太太懺悔。

2036年七月四日天氣晴，立強與太太一同開車前往在台北明明就讀碩士的學校，準備幫她整理畢業搬家的物品，太陽照在立強的臉上充滿了幸福，太太雙手挽著立強，頭靠在他的肩上，中年夫妻的甜蜜比年輕時更加濃郁，車內正放著茄子蛋『愛情你比我想的閣較偉大』《當男人戀愛時》電影主題曲，這是當年立強跟太太懺悔後相約一同看的電影，電影散場後兩人熱淚盈眶手牽著手漫步回家，那一夜是兩人一個全新的開端，甜蜜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車子已經慢慢駛進校園內的女子宿舍前，明明看到父母開心的張開雙臂擁抱兩老，從外人眼中好像這家人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幸福美滿，殊不知，這家人曾經也有過快沒有明天的未來，車上明明開心地聊著自己剛通過的碩士口試，她的論文探討的是鈴聲對現代人的影響，而會探討這樣的題目，主要還是看到父親在多年前受到鈴聲影響的痛苦與觀察到現代人受到鈴聲制約的現象，只是在文獻探討的過程中，她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其中有一份十幾年前的文獻也探討鈴聲對人的影響，只是這是一份針對個人的質化研究，研究者也叫蘇明明，被研究者是她的父親蘇立強，而更令她感到好奇的是她的論文序中，除了感謝老師、同學、父親外，更感謝一位來自遙遠的貼心好友蘇立強，坐在駕駛座的立強聽到此，感到會心一笑，當年與太太冰釋前嫌後，她還是持續與2030年代的明明聯繫，透過與未來明明交心，更聯繫上改嫁的未來太太，那時他才逐漸理解過往對家庭的忽略與妻女的內在心聲，更明白只剩十幾年的人生，他應該認真的面對，明明七歲生日那一年他辭職了，他們全家搬到一個樸實的鄉下過著簡單少有光害與鈴聲的干擾，他的身體也因為這樣逐漸復原，老婆與女兒也與他越來愈親密，原本他的內心還一直擔心2030年七月四日的那一夜，直到有一次手機不小心掉在路上被汽車輾壓過去時，他看著手機有些莫名的失落、卻又有些欣喜，因為他從此無法再透過未來的家庭知道人生的下一步，但真實的擁有現在每一分鐘的幸福反而更讓他感到踏實，整路上明明嘰嘰呱呱分享著她的夢想與未來，夫妻倆聽著出神，此時車上的音響正撥放著『愛你愛到死』老歌新唱，車內靜默了幾分鐘後，突然之間三人彼此相望大笑了起來，異口同聲的說『當心鈴聲』。

生涯設計師-郭銘樂Rob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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