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法官》以反烏托邦律政類型,提出對韓國社會現狀的沉痛控訴。
大熱韓劇《惡魔法官》以平均6.123%/最高7.960%的收視表現作收,雖然未能如預想順利突破二位數收視率,不過主角池晟的精湛演技、以及高潮迭起的復仇爽劇路線,依舊引起不少熱議話題。編劇文裕皙是司法體系出身,在哈佛大學獲得法學碩士之後,回到韓國進入司法界擔任法官,一線經歷長達十餘年。她的前一部作品是走寫實路線的《漢摩拉比小姐》,同樣以司法界為背景,採用半自傳體的形式從取材自真實案例的連串案件當中,發出對僵化體系的不平之鳴。而這次在《惡魔法官》利用近乎奇想天外的「全體國民示範審判」,以幾名被告代表的隱喻,將控訴對象擴大到整個國家體制。
「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唾手可得的正義!」-閔政浩
雖然劇集後半段一度呈現劇情崩盤傾向,而男主角姜耀漢種種外掛全開的能力,也不免讓觀眾產生疲乏;但是那些穿插在劇情中、令人無奈又極富現實感的困境,再以超越觀眾想像力上限的戲劇性手法收場,著實讓觀眾大快人心。從近期《驅魔麵館》、《模範計程車》、《黑道律師文森佐》一路下來的復仇爽劇,都能掀起觀眾的追捧與熱議,不難想見韓國社會中充斥著多少相當嚴重的歧視與不公。以下藉由劇中關鍵台詞,為大家整理出這些從出生到死亡、牢牢綑綁每一個國民的不成文陋習。
池晟飾演的「姜耀漢」,和《漢摩拉比小姐》中高雅羅飾演的「朴車伍琳」一樣,都是編劇文裕皙自身理想的投射。
一、關係重於能力-「四緣間差」
「比起正當的言論,人們更會選擇相信看順眼的人所說的話。」-吳珍珠
韓國人對「緣分」(在華人稱為「關係」)的重視,已經到了一個走火入魔的地步──從朝鮮時代流傳下來的「三緣間差」(從三種關係來區別遠近親疏)就是最明顯的例子。舉凡搬到新社區、入學轉學、進入新職場……一律會被問及「哪裡畢業的?」、「祖上姓氏是什麼?」、「家族地緣在哪裡?」,也就是所謂的「學緣/血緣/地緣」三緣。在進入資本主義當道的現代後,又加入了「誰在背後資助你?」的「金緣」、進一步升級為「四緣間差」。藉由這些關係來區別你是否可信、可用、可提拔,成了一種雖非具文、卻牢不可破的潛規則。從好處想,這種做法的確可以快速凝聚向心力,但是往壞處看,結黨徇私、任用親信的弊端也由此而生。
政壇上就不乏實例:從朴正熙、全斗煥到盧泰愚,歷任總統主政下的青瓦台被戲稱為「TK幫」-幾乎所有要職都是由「大邱」(Daegu, 대구)和「慶尚」(Gyeongsang,경상)兩地、也就是總統與副總統的故里同鄉出任;猶有甚之,盧泰愚上任之後,所有一級文官職位,百分之九十以上均為他的高中同學。此後金泳三繼任,青瓦台內外大洗牌,「TK幫」全被換成了金泳三家鄉的「釜山幫」;再下一任的金大中勝選,「全羅道」再取代了「釜山幫」。政界如此,商界、學界、警界、司法界……凡俱備組職規模和上下階級的機構團體,無一不如此。遠緊密的核心團體,就越可能造就權力集中的貪腐溫床。
英國記者圖德(Denniel Tudor),在他的著作《韓國:不可能的國家》(Korea: The Impossible Country,另譯:韓國:撼動世界的嗆泡菜)中,以他的觀察將這種習氣解釋為:「受限於過度緊密的人脈脈絡,在人脈間只講究關係和義理,不再有公平和正義可言。」外籍人士的觀察或有偏頗之嫌,那麼韓國人自己怎麼看呢?《朝鮮日報》政治線記者出身、現任該報時事專欄主筆的李圭泰,在《韓國人的陋習》系列著作中是這樣歸納:「三緣間差是韓國獨有現象,因為這樣才能產生一種團結對外的錯覺,來掩蓋與生俱來的被害意識。換言之,這是韓國經歷長達幾個世紀被近鄰強權欺壓殖民,形成的根深蒂固。」
金栽經「吳珍珠」雖有亮眼學歷,卻因「間差」被排除在權力核心外,有志難伸。
二、資歷大於一切-「全國學長」
「擅自揣測別人正是老頭子的特徵!」-金佳溫
「無病呻吟是年輕人的特徵!」-姜耀漢
韓國社會的「服從倫理」思維,同樣是被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的心裡,從韓語中繁複到不行的「敬語/半語」之分,就能一窺端倪。「親近遠疏、喜怒哀樂、男女老少、古往今來」的十二種語態,從小就訓練每個人從對話語氣和用詞,就能區分出彼此的主從高低──年紀小的、官階低的、資歷淺的必須使用端正的敬語;反過來說,年紀大的、官階高的、資歷深的,無疑就俱備絕對的權威,儘管他說的話很可能根本是錯的,卻沒有人能提出質疑。回顧「世越號沉沒事故」的始末,就是一樁血淋淋的例證。
2014年4月16日早晨,從仁川港駛往濟州島的定期客輪「世越號」,在途經屏風島北方時失去動力及舵輪控制,在未能查明原因並排除故障前就逐漸傾斜翻覆,最終導致乘客中有299名罹難、5人失蹤,另有5名搜救人員殉職的慘劇。事後的調查報告顯示,事故起因是「貨物超載/船員訓練不足」,造成大量傷亡的理由是「搜救進度緩慢」;但報告中未能呈現的真正原因是:沒有人敢質疑權威,一個都沒有。
世越號法定載重量(乘客+貨物)不到一千噸,但當天出發時卻超載到將近兩千兩百噸。船長在啟航前曾向船東提出超載警告,但身為「聘僱合同工」的乙方,他的意見被具備絕對權威的甲方船東忽視;行經東山半島時,未妥善固定的超載貨物,因大幅轉向而側移導致船身傾斜,三副向船長建議放慢船速、動員輪值船員重新繫牢貨物,但年僅25歲的三副卻無法說服69歲的船長,這段超過四十歲的年紀差距、加上職位高低帶來的自信,讓船長堅持準點抵達濟州島的決心;失事傾斜後,船長命通訊官向外求救、並以船內廣播要求所有乘客「留在原地不要移動,以免傾斜加劇」,儘管與應急手冊上的指引相違背,到職僅一週的通訊官不敢違抗,而大多數的乘客(特別是未成年的高中生)都基於服從權威的心理乖乖聽命;海警廳一艘距離最近的輪值巡邏船,在求救訊號發出後十分鐘內就趕到現場,迅速接駁船長及部分船員後,竟因「上級沒有下一步指令」而退開觀望,儘管親眼可見翻覆船身的舷窗內有待救生還者。在接下來的黃金救援72小時期限內,諸如此類「年紀大/官階高/資歷深俱備絕對權威」而導致延宕救援的狀況層出不窮;約有150名自力脫困的乘客,僥倖獲得途經附近的漁船救起,但這些施以援手的漁民,事後卻被控違法進入限制海域;最後,將近三百人都隨船沉入海底。
這起事故是韓國承平時期第三大災難事故,死傷人數僅次於1995年的「三豐百貨倒塌事故」(502死937傷)以及1970年的「南營號沉沒事故」(326死12傷)。即便事後歷經檢討究責、司法審判,以及賠償及修法等補救措施,以年紀/資歷優先的「全國學長制」卻沒有絲毫動搖,依舊存在於韓國社會的各個層面(近期另一部韓劇《D.P逃兵追緝令》也以這個議題大有發揮)。
「姜耀漢」和朴珍榮飾演的「金佳溫」各自代表不同世代、以及體系內不同派別的觀點。
三、性別差異待遇-「男尊女卑」
「怪物不是製造出來的,而是原先就存在的怪物。」-姜耀漢
根據2018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在聯合國149個會員國中,韓國在「尊重女性」項目的排名位在115,比我們熟知父權高漲的日本、印度等國還要落後。這反映了韓國的男尊女卑現象遠比我們認知的還要嚴重。而網路發達與知識普及,反而助長了「仇女/厭女」勢力抬頭──女團「Apink」成員孫娜恩,在個人IG上秀自拍,手上印有「Girls Can Do Anything」字樣的手機殼卻成為好事網民轉貼撻伐的標的,迫使她不得不刪文了事;演員鄭有美決定主演被視為女權運動標竿的《82年生的金智英》,引發仇女團體發起抵制,並試圖以惡意恐嚇留言逼使她辭演,還波及曾透露讀過這本書、或是與封面合照的所有女藝人……韓國男性天生享有比女性更高的地位,這個意識在許多影視作品中都能看見,有時批判、有時嘲諷,但每每引起話題風潮時,就會引來部分男性擔憂既得利益的優勢不再,故而群起反駁壓制。
即便是《惡魔法官》中被視為正義化身的姜耀漢,也不得不承認韓國「男尊女卑」陋習,非一時半刻就能徹底翻轉。
四、極端排外心理-「純血主義」
「大家並非住在同一個國家,貧窮庶民們所生活的國家和你生活的國家不一樣,請你也想想那些人的人權吧!」-吳珍珠
「朝鮮純血主義」是一支推崇正統民族主義的學說,將韓國民族血統溯源到半人半神的傳說君王「檀君王儉」(可參考韓劇《太王四神記》),以此強調大韓民族的血脈單一而純正,千百年來都未與外族混血。最初廣為流傳是在日本殖民時期,由日本軍國份子利用此學說宣稱「大和」與「大韓」兩族應為同源同宗,藉以此合理化日韓合併的殖民戰略格局。朝鮮反殖民運動受到這種學說的啟發,反而進一步鼓吹純血主義,用以提高朝鮮人民的自我身分認同。即便如今南北韓分治,且從考古、基因等現代科學領域都找不到有力支持論據,但兩韓政府都各有堅信純血主義的派系,並據此左右朝鮮半島的戰和與外交政策。
「純血論」影響所及,使得多數韓國人先天帶有「防守民族主義」觀念,對外國人--無論是歐美或東南亞都採取提防、甚至輕視的心態。雖然內部也有檢討聲浪,認為這種強調「純血」與「雜血」之分的觀念,不但無助於民族團結,更會影響國際觀感,對在韓國生活工作的外國人也不友善。但就像「間差」,「純血」也是出自民族悲情,甚至進一步從對外轉向對內,將歧視箭頭指向那些在韓戰後才從北方或海外回歸的族裔,稱他們是「投機者」、「朝鮮族」,使被烙印上這些標籤的族群在就學、求職、甚至通婚都遇到層層阻礙;而國家公權力不但未能給予救濟,卻連他們的居住自由也加以限縮,如同被圈養的次等人種,形成另類的「種姓制度」。針對低端人口進行的首爾江南區大拆遷,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金玟廷飾演的「鄭善雅」,雖然現在貴為財團理事,但幼年出身貧賤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因而與姜耀漢相持不下。
五、政商利益結構-「財閥治國」
「有權勢的人不會反省,只有沒地位的人才會反省!」-吳珍珠
1980年代以前,韓國的企業界營運規模和台灣相近,除了少數幾家大型製造業,多數都是中小企業。但是在歷經重工業轉型、金融危機等幾次重大變革之後,巨型財閥擴張的程度大到無法想像。以2019年資料看,排名前十大的財團總資產,佔韓國GDP總額的88%(其中僅三星一家就高達22.4%),旗下員工總人數超過韓國勞動人口的四成,真正達到「大到不能倒」的境界。財閥們不滿足於商界的影響力,插足政界的各財團都有特定的支持對象。三星與SK飛龍兩集團押寶朴槿惠是公開事實,朴槿惠上台後對兩家財閥多所禮遇,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現代、韓華過去支持李明博,也都換到了李明博上任後的特赦回報,投入的政治獻金不論明面暗地金額龐大。即便是強調清廉從政的文在寅,基本上也不敢與財閥們正面衝突,不但安排財團高層隨行訪美,甚至以「爭取三星代工疫苗」為理由,特赦三度入獄的三星總帥李在鎔。
一般韓國民眾對財閥權勢滔天並非無感,但又不是完全恨之入骨。一方面,從出生到死亡,食衣住行育樂無一不與財團旗下各子公司有關;同時,巨型企業提供的工資與福利高過普通中小企業,一旦擠進去就等於人生衣食無憂;再者,財閥在國內是惡勢力,但是搬到國際上卻是國家的驕傲。韓國能以區區六千萬國民,與歐美日中等大國在尖端科技產業平起平坐,也多虧了這些巨型企業。青瓦台的主人可以五年一換,透過媒體宣揚和民團壓力,多少能讓執政者作出讓步改革;但財閥可是世襲制,做到七老八十還手握大權者比比皆是,再加上他們上達天聽、下擁媒體,與其不自量力螳臂擋車,還不如安穩謀生同流合汙。
張英南飾演的法務部長「車慶熙」,表面支持姜耀漢,但實際卻是為自己競選下任總統鋪路,與財閥間的利益糾葛不輸現任總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姜耀漢
以上就是從《惡魔法管》劇情中為大家整理出的五大沉痛控訴,整體而言,這些對韓國社會陋習的種種指控,暴露出的不過是冰山一角。所有的陋習其來有自,並非三年五載短期養成,自然也很難在朝夕之間就將其瓦解。悲觀的看,正因為韓國自身的特殊民族性格,才會使得「四緣間差」、「全國學長」、「男尊女卑」、「純血主義」、以及「財閥治國」,成為牢不可破的共犯結構。如果還有其他想了解的韓國影視綜藝、或是想深入討論的專題方向,歡迎利用留言告知。
姜耀漢手中的正義鐵鎚,何時才能在現實中落在那些惡魔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