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總是習慣把愛情比喻成月亮,似乎圓滿就代表著幸福,日本則多一點內斂,用來代稱埋藏的情感。然而,人類的愛,不僅藏有深邃的奉獻,還寄居了霸道的不講理,就如月球,總有它的昏暗,讓人難以窺探、發覺,到底隱瞞了多少坑洞;正如佛洛伊德所說,人類欲求著生,也欲求著死,在創造與破壞之間,不斷地徘徊與擺盪。
承前所述,《青春弒戀》從此出發,試圖描繪青春晚期的男男女女,如何持續在愛裏打滾、沈醉,然後再反覆落空、沈淪,一會舔舐傷口,一會又把自己搞到皮開肉綻;儘管看起來憨傻、頑愚,一景一幕,卻也緩緩扯出共鳴,促使觀眾因著這一份熟悉而漸起驚恐。原來,無論是害怕被拋棄、在關係中尋求替代、餵養心底的空虛,還是要盼許一份成年禮,個個都是吸引人們,墜落於愛戀這座深井,最美最甜的誘人餌料。
自此,《青春弒戀》以愛為起站,也以愛來交會,縱然電影定位是詭譎懸疑片,回歸本質,其論述的,不過就是染黑的愛情輪廓,常見,卻甚少被討論的人心陰影面。
本文涉及劇情討論
切口角色,雖然看似群像劇,但主要戲份,大多集中於李沐、陳庭妮與林柏宏飾演的玉芬、莫妮卡與明亮身上,三人個性迥異,鮮明的關係對比,緩緩暈染出若有若無的三角戀情。隨著劇情開展,朦朧感退去,原以為的三角之戀,不過只是妄想的產物,明亮的貼心與控制,則是一種脫序的非現實自私。
沒有人懂明亮,但不擅交際的明亮,似乎也沒有給人機會懂,就像活在另一個維度的異邦人,總是緊閉房門與心扉。就生長脈絡來看,經濟優渥與家庭離散這兩點,反而鞏固明亮放逐自己的決斷,母親的失能,再加上父親的拋棄,就算不愁吃穿,身邊卻沒有人,可以滿足他對於愛的渴求與想像。長久下來,這一份空虛,塞滿了各種恨意與攻擊,慢慢的,變成只懂得摧毀的獵食者,換言之,愛上一個人,在明亮的世界,就是要佔有、侵吞掉對方的靈魂與自由。
當然,母親的缺席,也讓明亮不斷打轉,嘗試在親密關係中,塑造出母親的替代,無論是年長的色情按摩師,或滿足幻想的性愛影片主角Missy,皆是明亮用來借屍還魂的傀儡玩偶,前者滋養、餵飽他的匱乏,後者則滿足「被需要」的慾望,任人擺佈。
所以,明亮拒絕主動且活潑的女高中生綺綺,一來因為年紀,明顯跟母親形象不符,二來也因為綺綺的個性,太過大鳴大放,堅決表態主見這點,就是一種威脅與不安。
同住的玉芬,對於明亮,即使是寄住的房客,也只有陌生,有時還會打從心底害怕,可諷刺的是,明亮正巧是少數能懂玉芬感受的人。她們都被拋棄,都被許下了不可能被愛的詛咒,她們質疑自己的愛,也質疑自己的價值,就算兩人彷彿平行世界,探潛心底,下沈到最深的黑暗,都沉積著相同的懷疑──我有可能幸褔嗎?
這一份不確定,正是整部電影的核心主軸,套回關係內的另一人莫尼卡,同樣契合,雖然她的幸福,並不完全跟愛情綑綁在一起,但也渴望幸福、走紅,然後轉型成功,過上理想生活。交錯來看,相比玉芬,明亮跟莫妮卡其實更相似,都以自我為中心,其所付出的關心,或建立的關係,都只是為了填補過去的遺憾,並非愛人的嘗試。
甚者,關於幸福未來的疑惑,進一步剖開來看,也裹藏著人們對於過去的無力,就如莫妮卡向玉芬提問的,是否會因為一個人的過去,就否定他的現在與未來?
這一句提問,不僅是莫妮卡對於玉芬的試探,也還反應出自我的迷惘,由此,她問的不僅是他人,還有自己,而這又扣回相關主題──身為人,我們該如何錨定、確信,自己未來會不會幸福?又或是,如果只看過去,面對死路,要怎麼懷抱希望?
於是,來到最後,電影給出溫柔的開放式結局,雖然有點太過浪漫、虛幻,但歷經了風霜的玉芬與小張,依然選擇了重逢,搭配沒說完的話語,詩意自然流洩,使人感慨又陶醉;或許,在這座雲霧繚繞的山林車站,隨著列車一同啟程的,除了旅人,還有重返希望的迷惘靈魂,畢竟,不管是誰,都紛紛期盼著──幸福的到站。
整體而言,《青春弒戀》的主題清晰且叛逆,故意反其道而行,不談青春電影常見的悸動、浪漫與成長,其揭露的,全都是社會在情感關係中,不願看見、想像的殘破、貪求與不成熟。為此,它的驚悚,並不是來自於明亮這個危險情人,而是因為它直視人們選擇忽視的事實──愛,其實都藏著自私,可不完全只有奉獻。
接著,跳出電影主題與演出,回到執行面上,仍有兩處可惜,以下僅為個人觀影之後的拙見。首先是剪輯,電影過早收掉伏筆,本該緊縮張力的迷霧感,到了中段就近乎消散;另外,由於時間是非線性發展,太早破題,不只降低懸疑感,還會影響節奏,彷彿陷入泥沼一般,相似的內容不斷重播,尤其後半段,僅有達到劇情梳理的效果,卻沒辦法持續加溫情感。當然,這可以降低觀眾的認知負擔,不過,少了增強沈浸感的醞釀,著重氛圍的暗黑青春電影,就失去了關鍵的血肉與呼吸。
再來,配樂的部分,特別選用蕭邦的夜曲為基底,其屬高明,有助於打造雅緻與憂傷的紋理,然而,要是太過氾濫去使用,反而會折損樂曲內涵,爾後,即使搭配重要的場景、凝視與特寫,也斬獲不了該有的情感共鳴,同樣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