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回到《違国日記》這個系列的深掘文,上禮拜談到了主角性格的部分,畢竟作為一個描述生活的漫畫,主角日常與周邊人物關係的展演肯定是劇情的重點,而性格就是其中的關鍵。但再細看這個故事,其實可以發現作者使用很多不同的元素豐富了漫畫的張力跟表現力,所以讓我們換個觀看方式,繼續微距的討論吧。
換個視角——生活實感
這部作品可以說是日常系的漫畫,簡單的場景,沒什麼清晰的故事主脈絡線,也沒有打鬥與反派這樣增加故事張力的佈置,是完全以「生活」作為主體的故事。在分鏡的表現上,作者使用大量留白的背景去凸顯人物與對話,雖然是漫畫,但可以發現有非常多的鏡頭沒有背景,只有人物與對話,甚至也有不少的畫面是只有文字跟簡單背景(或是直接的白底黑字),這樣簡潔的畫面會讓讀者的目光聚焦更多在人物的表情與對話上,這是很大的特點,也可以說是賭注。
要知道,漫畫是種高度依賴創作表現力的文本,畫面與劇情是可以完全不受現實因素控制的高度自由世界,因此,內容走極端寫實的路線與日常生活的平凡世界觀都是相對吃虧,人物塑造與對話的質量這兩點在故事的佔比裡會變得非常大。這也是為什麼日常系作品如果脫穎而出,通常在人物描寫跟對話劇情都會非常厲害。
因此我在閱讀上會特別注意的是敘事方式與人物對話。當然,故事的一大亮點當然就是槙生所說過的話,但這之後可以再談。
這邊想抽離出來談的是朝在重新思考生活與日常時,我特別喜歡的山下老師這樣的敘述方式——
不知道各位是否曾有過這種感覺:每天的日常不斷地重演,同一條路,走了上千次,同一間早餐店,同樣的課表——這些重複性的迴圈降低了生活對我們的刺激,因此我們常常在思緒中忘記了剛剛正在做什麼、吃了什麼東西、或是路上看到了什麼的事物,有時回過頭來,對於剛剛怎麼來的、看到什麼、吃了什麼而感到不可思議的疑惑。朝也是如此。
在父母亡故前的15年裡,朝從現今的時間點回想,竟然想不起平時都吃些什麼?明明以前媽媽是每天煮飯的。這讓朝近一步去思考,她以前的日常究竟是怎麼過的?為什麼現今的日常大大地改變過後卻沒有任何不適感?——甚至為什麼父母親死了卻一點也不難過?
是不是因為每天的日子都太相似了,相似到怎麼過去的都沒能記憶?
這其實讓朝點出了很多問號,也是我們可以聚焦來看的地方。
餃子餡
在故事第四話中,槙生的好友奈奈提議要指導讓槙生和朝共同包餃子,在這之前,她們倆有談到槙生是否有在好好做菜,兩人一問一答之間,朝突然有點措手不及,有種熟悉的日常被拆解的困惑感。
奈奈說到原來槙生真的有在好好做菜,朝「欸?」了一聲,聽到媽媽是不是「家庭主婦」時,又「欸?」了一聲,這邊一開始讓我覺得不太明白,但後來又讓我覺得非常有趣,我猜朝應該是在想:「有在好好做菜嗎?」這種事情是需要問的?原來生活可以「不好好做菜吃」嗎?媽媽原來是「家庭主婦」嗎?
這些問題在一個家庭裡可能都是再尋常不過的日常了,但我想朝這個年紀的孩子可能根本還沒意識到,生活的方式是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有隨便懶散的人,有忙碌得無法好好吃飯的人,有不是家庭主婦的媽媽……等,而且最重要的事情是,上述的這些人真的非常非常多。
所以朝開始回想,以前的自己每天都吃些什麼怎麼記不得了?餃子餡裡都加了什麼?
那麼,這裡讓我們跳出來想,作者為什麼要放這些鏡頭呢?
我認為,生活這些細瑣雜事之於人,是最有實感的東西。你可能不會一一詳記,但這都是每天必須處理的routine。因此,就朝一直「欸?」的口氣來看,可以發現朝身心上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處於「不同人家」,所以她尚來不及接受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也還習慣於「以前」的生活——所以,變向的來說,也就是她還沒接受「父母已死」的真實情況,現在的日子新鮮,對朝來說可能悲傷還未萌芽,但現實就是,她再也吃不到記憶中媽媽每天都有煮的很好吃的飯(也想不起吃了些什麼)了。
所以吃了些什麼重要嗎?餃子餡都包了些什麼重要嗎?我想,「吃」在生活中伴隨的就是「一起吃飯」這件事,它代表了家庭生活裡的回憶與溫暖,是家人之間的成長陪伴,是相聚的歲月。這讓我想到之前讀林文月《飲膳札記》時感到疑問的,為什麼這樣不慍不火,細碎的細節和流程,不認真看好似菜譜一般的散文,卻是如此出名?原來就像〈潮州魚翅〉一文裡所說的:「宴客的樂趣,其實往往在於飲膳間的許多細瑣記憶當中。歲月流逝,人事已非,有一些往事卻彌久而溫馨,令我難以忘懷。」
對朝來說,記憶中的餃子餡就是彌久而溫馨的。
鏡頭
分鏡的排列在漫畫裡就相當於說故事的方法,是作品中必要檢視的焦點,而我在上文有提到,這部作品的圖,我認為有個特色就是圖本身非常聚焦在人物的神情與對話,因此可以發現背景在每格畫面出現的比例不多。(還有很多格子是全白底配文字,而呈現方法當然與獵人後期的小說式連載不同。)
但這時候其實可以換個角度去想這件事情——這也代表了有時候特別出現在畫面中的物件就是故事中重要的線索,有作者特別的用意。好比說朝的日記(下面會另開分枝討論日記這個符號)、或是槙生的小說內容(常有那種畫面一整面都是槙生的小說故事內容),可以發現這些物件很大程度映照了角色心理,這幫助讀者去感受並貼合角色的情感世界,大大擴展了故事的立體感。
在第六回裡,槙生帶朝回去田汲家時,作家借槙生之眼帶過家裡的各個鏡頭,每個鏡頭望去都是不同物件,而且寫實的不可思議,這個地方就讓我印象深刻。
細看鏡頭的順序,可以發現這幾頁的對話特別少,多是旁白與喃喃自語。然後畫面依序帶過:植栽(乾枯),屋外的毛巾(零星的),衣櫃裡的衣物(朝母親的制服、大衣,朝父親的襯衫),本該歸還的書(還貼了標籤紙),被藏起的已拆封的保險套(相模0.02)。這些分鏡帶到的物件畫得特別精準,既代表了滿滿的時間感,而且也是滿滿的生活感——那些「本該」到的時間,「本該」繼續的時間,「本該」繼續的生活,但卻已物是人非,最後鏡頭隨著槙生的的目光一掃,思緒只是一片空白,簡單的一段文字,最後是一張不會再有人睡的床。
這些簡單的分鏡排列,白描的畫法,一物一物讓我們看到槙生捕捉到的這些東西,她說,這不好受啊。
不論是剛進門時槙生看到的這些景物,又或是整理到一段落去倒垃圾時,她看著窗外的景色,又或是離開垃圾間時隨著腳步在心裡默念的無數次的道別,作者選用槙生這個痛恨姊姊的角色為逝去的人哀悼與道別。
槙生的這些感受跟視角是和朝空白的日常感受是並行存在的,朝必須重新認知生活,才能藉此消化她的悲傷;槙生也在重新認知生活,她一點一點的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有了改變,有了同居對象,因此重新思考自己跟周邊的關係、思考她對姊姊的恨的根源——然後也慢慢在思考到底姊姊是個什麼樣的人。
有趣的是,槙生發現:原來她對姊姊的恨並不影響她對姊姊的離去感到哀戚。這也才是最真實的。
這邊的安排很有巧思,讀者看到的不是朝睹物思人難過落淚,反倒是槙生面無表情的清掃,是朝笑臉說要將盤子帶走,是槙生冷靜地在心裡陣痛——我們可以看到槙生表達的情緒都很直接,但隱含在後的,是我們沒看到的朝的情緒。這甚至會讓讀者有錯覺:這是朝的家嗎?怎麼是槙生感慨萬千、是槙生在心頭默默悼別,這一話裡朝連出場的畫面都沒有槙生多。
朝一定也看到了這些東西。但朝在想什麼呢?她難過嗎?她穿著母親的大衣是什麼感想?她進入屬於自己的房間卻是為了要清理與離開,她什麼感觸呢?我們不得而知。
就表現手法來說,我認為作者用槙生第一人稱的敘述,滿滿都是鋪陳與反襯那些我們沒看到的朝的情緒,試想,連槙生這個痛恨姊姊的角色都感到哀悽,故事中的那位還沒來得及感受到悲傷的朝,會是什麼感受?
整段整理舊家的過程用簡單到不能再更少的方式快速的帶過,最後的畫面是朝睡著在自己的床上,還有槙生臉上難過掛著眼淚的模樣。
每回看到這裡都只有滿滿的深刻的悲傷。因為我們明白槙生知道這些。她知道朝一定有所感受。
這就是槙生的同理心與善良。
(槙生那個難過的臉真的穿透性非常強。)
下回一樣週三發佈,有興趣的朋友歡迎回來觀看。若是喜歡這個系列的話可以給予我掌聲拍好拍滿作為鼓勵。那我們下回見。
最後附上博客來連結(我喜歡的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