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熟悉後現代思維的讀者,在閱讀馬賽爾封塵已久的哲學、劇本、評論、甚至他即興的樂譜,大部分都會驚訝於馬賽爾在作品中對自我與他者、禮物與慷慨、熟稔與陌生、盲目與書寫……等後現代議題的論述,及其宛若後現代式的去主體中心、去表象、去宰制、跨界域的批判性思維。也會驚訝於馬賽爾把認知看作是禮物、是恩典,而不只是蘇格拉底或海德格所謂的覺察到無知,甚至不只是馬里旦論述的知識系統的奧祕。在馬賽爾看來,世界的模糊不清並非其內在本然,而是人內在的無明使然,在《是與有》(Être et Avoir)的日記片段中,他問道:這豈不就是罪嗎?(et n'est-ce pas cela qui est le péché? p.14)讀到這句話,不禁令人追問知識和罪的關係,究竟什麼是罪呢?是禁令的觸犯嗎?還是存在的情境呢?
在哲學的書寫中,馬賽爾經常以提問作為思考的方式、揭開真實存有層層的皺褶。他筆下鋪陳的,不是文字的遊戲,而是朝向終極真實之途的另類隱喻,但也不是言此説彼的修辭,而是指向視野之外、未被思想觸及之處的存有的開端。那好比是多年之後傅柯(Michel Foucault)和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謂之「外邊思維」(La pensée du dehors),而在東方,則是司空圖以降所謂的象外之象。不過,不是抽象概念、或象徵觀念的思維,而是回返真實存有在生活世界瞬息萬變的臨現,並由此興起新的圖象(image),一如柏格森(Henri Bergson)所謂創造性的思維。
馬賽爾《是與有》的法文本初版於1935年,但寫作的日期始於1928年十一月十日,接續著《形上日記》(Journal métaphysique, 1927)自1914年以來的寫作、思維、觀看與體驗。1914年前後的歐洲,是哀鴻遍野的戰場,也是新藝術世界風起雲湧的時代。生活中的戰爭、苦難,與藝術不確定性、未完成、片段性的草稿思維同時並在。1914那年,馬賽爾正式開始以日記的形式書寫、記錄存有在生活與思想體驗中的臨現片段,並以草稿的形式鋪陳各種議題。也是1914那年,馬賽爾出版《隱形門檻》(Le Seuil invisible)劇本,收入了《恩典》(La Grâce )和《沙堡》(Le Palais de sable)兩部戲劇。目前法文本已經絕版,但2019年被譯為英文,題名為The Invisible Threshold: Two Plays by Gabriel Marcel,傳讀於英語世界。兩部劇涉及的信仰、皈依、恩典、誠信、承諾的議題,仍縈繞於《是與有》。劇本中追問的恩典,在《是與有》成為深刻的體驗。1929年三月二十九日,馬賽爾寫下這樣的句子:「今天早晨我領了洗,內心有一種我不敢奢望的情境:雖然沒有什麼亢奮的感覺,但卻體會到一片安詳、平衡、希望和信賴的心情。……神之臨近給我帶來暈眩之感。……」(陸達誠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