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說謊的孩子

其實真的要去解釋為什麼一個孩子愛說謊的話，必須經過很多反省與檢討，但是大人他們看不到背後的原因，只會一昧的責怪、辱罵兒女，發怒完後陷入迷茫的狀態，想著：為什麼我的孩子總是要欺騙我？

以吳辰宇的例子來說，應該不難理解。是，他記得他以前姓吳，在上國小的那幾年改姓了。 大概在五歲，還是很小的孩子的時候，辰宇他就可以理解＂離婚＂這個名詞是甚麼意思。他可以在幼稚園班上，一個大家都打地舖睡午覺的時候，偷偷向他的朋友解釋為什麼他沒有媽媽。午後的陽光從教室窗外映上同學的臉龐，看著對方眨著大大眼睛，不確定那是甚麼意思的時候，辰宇就知道他朋友沒有聽懂。不過，他也不記得到底是在哪個幼稚園說的了，畢竟他已經轉學了好幾次，他可以理解這也不是甚麼很丟臉的事，所以他大方的跟同學說著，可是心裡還是會覺得，為什麼大家都有，只有他沒有。

後來的日子，在台北台中互相交換著過。一陣子在台北讀一間小學，另一陣子又在台中另一間小學。不管在哪間小學，他都跟他的父親很不熟，甚至感到畏懼。對於母親，好像也沒甚麼印象，只能透過照片和一個銀色手環，去猜測離開的媽媽是甚麼樣的人。在台北，辰宇過得很快樂。由阿嬤帶著照顧，辰宇接受了阿嬤很多的溺愛，想吃甚麼零食，隨時都有，只要去全家一趟，永遠可以帶著滿滿的一袋餅乾、養樂多、還有優酪乳回家。想要腳踏車，去學校附近的公園溜搭的話，阿嬤也會二話不說買一台新的，最新最大台的那種。想要學游泳、想要學小提琴、跳舞這種有益的才藝，當然也不是問題。偶爾會去林森北路、天母、土城...辰宇記得當時有很多阿公存在，也偶爾有一些陌生伯伯在，但是管他的，都叫阿公就好。 在這種溺愛之下成長，辰宇根本不想念書。於是他開始不寫作業，連續一學期都未交作業，可是當時檢查的排長也沒跟老師說，所以期末的時候，辰宇接受老師的懲罰，他開始要在教室講台上罰站，直到向老師、全班同學交代，為什麼不寫作業。 那個老師姓式很特別，姓粘。粘老師當初還是個年輕的老師，現在想想其實她也不確定要怎麼教導眼前這位犯錯的孩子，她只知道也許讓孩子感到丟臉、羞愧，孩子就會知錯。當時辰宇很喜歡講故事，他喜歡放學後，用文具店買來的色紙、膠水做道具，然後向同學表演故事。他當時信心滿滿，覺得自己講的＂北風與太陽＂超級精彩，一定可以在下禮拜學校舉辦的說故事比賽中得名。 只是，當辰宇站在講台上，聽到粘老師宣布，下禮拜他不准參加說故事比賽以後，辰宇就再也不當講故事的人了。

那一天，辰宇在講台上站了許久，思考自己為什麼不寫作業。可是能有為什麼呢，阿嬤也沒說作業一定要寫。他看著教室門外的陽台，看著欄杆，他想著如果他從欄杆上掉下去，老師和同學會不會原諒他？ 某一天父親突然就打包家裡所有的東西，辰宇來到台中家裡。其實那也不算家，就是一個他熟識的阿姨家，後來辰宇也習慣在不同阿姨家生活，然後叫阿姨的家人阿公、阿嬤。 這次的阿姨家好像很有錢，阿公阿嬤都是小學老師，但是很兇。辰宇第一次接受嚴格的教育，讓他一生無法忘懷。 阿姨家有麻將桌，有很多麻將尺。辰宇偷東西、說謊的時候，阿公阿嬤就會用麻將尺狠狠地修理他。在小學的考試，考不好、或是考得沒有比上次更好的時候，一樣也會被修理。那時的辰宇很絕望，父親母親不在身邊，真的阿嬤也不在，只能天天跟阿姨還有假的阿公阿嬤生活，每天都活在不安全感中，他覺得這個空間裡，沒有人真的愛他、信任他，對一個七歲小孩來說，這會不會造成影響呢？可能站在大人的角度裡，那麼久遠的事情，小孩自己會慢慢淡忘吧。 當時辰宇有一個有錢又可愛的女生朋友，叫做詹雅筑。她成績很好，很受同學歡迎，而且用很高級的文具。當時辰宇也有很多文具，不過都是阿姨以前用過的舊鉛筆、舊筆盒。 辰宇有想過能不能跟阿嬤要，那些雅筑在用的高級自動鉛筆、橡皮擦、鉛筆盒，想當然假阿嬤甚麼都不會買。於是辰宇羨慕，然後忌妒，最後用偷的。 偷一次兩次成功，第三次第四次就會被抓到。每次都是毒打一頓。他當然知道偷東西是錯的，可是他的需求沒有被滿足，只好偷竊，瘋狂偷竊。 被質問的時候，再說謊一次。畢竟說謊可以賭賭看，看對方會不會放過你，避免被水管、藤條、麻將尺伺候。

大人們教導孩子要誠實，不能說謊。可是不說謊的話，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不說謊的話，會被陌生人打得很慘。有一次，假阿嬤又發火了，這次她真的怒火中燒，抓起辰宇的手腕，用長釘子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傷痕。明顯到學校老師都發現了，問起是誰做的的時候，辰宇回答是阿嬤弄的，這次他終於當了誠實的孩子。 有時候要在家裡客廳裡罰跪非常久，偷東西罰跪，考不好罰跪，說謊罰跪，吃飯吃太慢罰跪。可能某天，那個阿姨還有阿嬤也膩了，本來辰宇以為這次又要跪幾小時的時候，阿嬤突然要辰宇起來去旁邊休息，並開口：算了啦，反正也不是自己家的。 辰宇當時不懂那是甚麼意思。

最後一根稻草是辰宇小小反抗的一句話。他被徹底的丟在家門外了。 他記得她對假阿嬤，還有那位阿姨說：我沒有媽媽又沒有關係。 那天夜裡，被揍了幾頓之後，這次是被要求跪在家門外的馬路旁。他們家是透天厝，車庫鐵門一拉上，辰宇只剩自己一人。他看著被雙膝壓著的小石子，思考了非常非常久，反省自己的錯，可是他想很久，他不知道這有甚麼錯。因為從小就跟阿嬤在一起的他，真心的覺得，沒有媽媽也沒有關係，他的生活依然被照顧的很好，在台北快快樂樂上學放學，有阿嬤在的話，沒有爸媽的確是沒有影響的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出現在阿姨家門口。辰宇感到很害怕，他知道阿姨一定跟父親說了他偷了多少東西、說多少謊、考的多不好。他知道父親一定怒火中燒，可是他只能透過哭泣來發洩這些害怕的情緒。他跟眼前的男人並不熟，隨然知道爸爸這個名詞是甚麼意思，可是他們鮮少見面，不確定爸爸應該是甚麼存在。 父親是看到了辰宇跪在那裡。不過，他沒有問發生甚麼事，他也沒有叫辰宇起來，只是要辰宇再重複一遍，剛剛對阿姨還有阿嬤說了多糟糕的話。 其實當時有一絲希望在辰宇心裡燃起，他覺得父親要他重複這句話，應該是要確認，覺得辰宇說的沒錯。可是他沒有想到再一次說完＂我沒有媽媽又沒有關係＂的下一秒，巨大的一巴掌落在他的臉上。 他知道挨揍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是第一次被這個方式揍。他到今天依然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會這樣，就跟父親直到現在依然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孩子愛說謊這件事一樣。

當然，他可以理解一個單親父親要獨自撫養一個孩子是非常難的，所以他很能體諒爸爸，時至今日仍然在當家裡那個乖孩子。唯獨有的時候，出於畏懼和不安，他還是會對家人說謊。原因好像也是一樣，被拒絕，被碎念，得不到自己想要和需要的東西，不過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偷竊是犯罪，所以他用自己的錢得到。既然誠實說出需求總會被拒絕，那就說謊靠自己的薪水來達成目的。 有時候孩子都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有自己獨立的想法了，父母依然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他們害怕孩子過得不好、不安穩，所以他們控制孩子，洗腦孩子，希望孩子照他們的想法去做。 去考公務員，因為你會有穩定的人生；去考軍官，因為你會有終生俸，退休後依然有錢拿過爽日子。去選擇有前途的男人，以後嫁給他才有未來；去早點結婚生小孩，不然對父母來說很不公平，因為我們有生下你，你也得履行傳宗接代的責任，不然很不公平。 可是，小孩子的人生終究是小孩子自己的。他們可以當聽話的乖孩子，可是總有一天父母會離開，依然是孩子自己要過日子。如果想像得到他們能無悔地過上快樂生活，父母難道不應該祝福他們，並放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