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8|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無意義,這是存在的本質─米蘭‧昆德拉的《無謂的盛宴》

    「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們讓人牽著鼻子走。他們實在太容易一窩蜂了。」
    米蘭‧昆德拉的近作《無謂的盛宴》一開始就是圍繞著有關肚臍的問題。街道來往的年輕女孩不約而同的露出光裸的肚臍,引來亞瀾思索著大腿、屁股、乳房等這些不同來源的女性誘惑,那麼肚臍的情色又該如何界定?亞瀾的肚臍迷思與他十歲那年和母親最後一次相遇的回憶密切聯繫,銘刻在回憶瞬間裡的是他的母親坐在椅子上盯著兒子的肚臍,在這之後,亞瀾就沒再見過她了。肚臍成為貫穿全書的線索,並在書末作出首尾呼應的回答:大腿、屁股、乳房,它們在每個女人身上各有不同的形狀,不僅誘惑著男人,同時也展示出一個女人的「個體性」。米蘭‧昆德拉以獨有的戲謔口吻說道:「你不可能搞錯你愛的女人的屁股。你心愛的屁股,你可以在幾百個屁股裡認出來,可是你無法根據肚臍辨認出你心愛的女人。所有的肚臍都是一樣的。」這意味著愛情是獨一無二、無從模仿的個人盛宴,它無法忍受任何重複,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肚臍代表的訊息恰恰卻是「招喚重複」。
    肚臍是生命的紐帶,引發了另一個有趣的邏輯聯想:「天使有肚臍嗎?」天使的形象既然是白色的,象徵祂們沒有性別,那麼祂們就不是從女人的肚子裡生出來的囉!這告訴我們什麼道理?亞瀾的母親穿透時空的聲音來到亞瀾耳邊說著:生命打從瓜熟蒂落的那一刻起就有性別、美醜,還有國家歸屬,「存在」這回事從來就和權利無關,難道「長得醜,這也是人權的一部分嗎?」更平常不過的事實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是自願到這世上的,「因為它這麼平常,又這麼根本,所以大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所有重要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選擇的,亞瀾的母親就是這樣,當初她壓根不想把亞瀾生下來,曾經自溺未果,當男人不顧一切的宣洩快感,懷孕只能是她無從選擇的結果(也許她唯一能選擇的就是離家遠去)。在這裡,米蘭‧昆德拉把男人的自私衝動視為一種「意志」,而不是出於一時的興奮而盲目,顯然意有所指。什麼是意志?他指的是尼采的「權力意志」,用傅柯的說法叫做「知識─權力」。強大的「權力意志」在背後驅使著真理的生成,真理既是無從選擇,也是被加諸在我們身上的。那麼我們這個時代的真理又是什麼?難道不是那無所不在的「客觀性」嗎?我想起我妹最愛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本來就這樣」,其實沒有「本來就這樣」這回事,是那些權力意志潛伏在我們的心靈深處,支配著你把事物視為理所當然,乃至於不斷地追逐它,包括你自以為是的「自由」。
    天使沒有肚臍,這件事以反面的方式告訴我們看似自然而然的「個體」從來都不是「本來就在那裏」的「客觀存在」,只有天使的世界才稱得上是全然「中性」。亞瀾的朋友卡利班是個失業的劇場演員,為了餬口只得在酒會裡充當服務生。他在工作中自娛娛人,批上「白色」的上衣,把酒會當作劇場,假裝是巴基斯坦人,嘴裡說著沒人能懂的虛構語言。米蘭‧昆德拉在這裡說道:要編造一種「不存在」的語言,前提是要在聽覺上「賦予」它一種可靠的感覺,比方說音節規律、文法結構等。出於文學的隱喻手法,他要表達的毋寧是:凡是任何「存在」莫不是來自於一種「賦予」,權力意志以規則機制的模式操控著什麼是「存在」的事物。至於卡利班的「白色」裝扮顯然有天使的寓意,主人的一位來自葡萄牙的女傭,遭到主人女兒羞辱她的嘴唇顏色,只能在卡利班那裡尋得寬慰,分別持著兩種不同語言的兩人儘管雞同鴨講,卻能心意相通。惟有天使才無需任何的規則機制,人類的「語言」全然構成不了障礙。
    「個體性是一種幻覺」(幻覺是尼采慣用的字眼),這就是《無謂的盛宴》要告訴我們的事,那些一心只想著「光芒耀眼」的人永遠都搞不懂「渺小無謂」的價值。米蘭‧昆德拉講述了一則耐人尋味的故事,他說俄羅斯的加里寧格勒這個城市最初原來叫做柯尼斯堡。在蘇聯共產時代,很多城市都被以共黨領袖的名字重新命名,像是察里津被改成史達林格勒、聖彼得堡被改成列寧格勒(「格勒」在俄文裡是城市的意思),直到蘇聯解體之後,才改了回來,只有加里寧格勒被保留下來。加里寧,一個曾經長期擔任蘇維埃最高主席的人,卻只是個沒有任何實權的傀儡。老年的加里寧患有攝護腺肥大症,時常需要跑廁所,在一次聚會的場合裡,史達林正在對同志們說話,台下的加里寧深怕來回上廁所會惹火史達林,只得一直忍受著尿意。看在眼裡的史達林,沒想到卻刻意放慢講話速度,並不時的加油添醋,還猛盯著加里寧那逐漸蒼白扭曲的臉孔,直到他終於敗下陣來,尿了一褲子。怎麼看都很難想像史達林竟然會以一個攝護腺肥大的可憐蟲的名字來送給一座城市,米蘭‧昆德拉說理由跟酬庸忠貞無關,深刻的意義在於它代表了對抗生理折磨的真實生命:「還有什麼比這更平凡又更人性的英雄氣概?」
    加里寧的名字用來紀念每個人都經歷過的一種痛苦,所以叫做「招喚重複」,這就是「渺小無謂」。那麼「光芒耀眼」呢?相較於加里寧的名氣,一輩子住在加里寧格勒的著名哲學家康德似乎更有資格成為這座城市的名字。康德的「物自體」概念使得他成為名副其實的「光芒耀眼」,光芒耀眼就是與眾不同、獨一無二,換句話說,即是那個反抗重複的「個體性」。「物自體」的意思就是真實客觀的存在物,通過史達林之口,米蘭‧昆德拉說這想法是錯的,根本沒有任何的「物自體」,世界只不過是意志創造出來的表象,最初提出這個想法的叔本華才是對的,叔本華日後成為尼采重要的思想泉源。
    「個體性是一種幻覺」。不幸的是這個世界的人們都是康德的信徒,他們只為幻覺而活!「這個世界已經不可能推翻,不可能改造,也不可能讓它向前的悲慘進程停下來了。我們只有一種可能的抵抗,就是不把它當一回事。」米蘭‧昆德拉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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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課堂上講述有性生殖的生物老師就是一個性愛狂嗎? 人文學教授與人文學者從來就是兩碼子的事! 我的出發點便是「人文學教授」付之闕如的人文關懷,歡迎您入內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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