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2/03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逝去,蛻為一種新生——悼外婆

    〔本文於2021年5月21日發表於個人FaceBook〕
    外婆自1970年代開始賣粿,以九層炊為主,視時節或情況也賣草仔粿、客家菜包、紅龜粿、菜頭粿等,除此之外她也懂各種醬料、醃漬物、傳統零食等古早味的製作。外婆的田除了栽植平常吃的蔬菜,也種各種糕粿或所需的材料,如作為草仔粿綠色所需的桑葉、炒菜埔米或菜頭粿所需的白蘿蔔、客家菜包香氣所需的柚子葉等。
    大概是1歲多的時候,爸媽都要工作而我媽又快生我弟了,經過幾番思量,決定把我送回娘家給宜蘭外婆帶。自此,我成了外婆的跟屁蟲直到再被帶回台北。
    還記得,早上4點祖孫起床,外婆會將前一天準備好,或白或粉紅的粿粹 [*1] 拿出來,分塊揉捏成圓扁狀準備包料。小屁孩看了也吵著要捏,於是外婆都會分幾個給我,不過我捏的大都不能用,外婆得再修過才有辦法包東西,所以雖然我也很認真在捏,但基本上是去拖慢進度的(=w=)。嗯…我做得比較好的可能是在店頭幫忙叫賣,畢竟是嬰兒肥小小孩,賣個萌還是對生意有那麼點幫助~
    外婆下田時雖然我幫不上什麼忙,但會自己在田邊玩、找事情做。當時炊粿用的灶還是用柴火加熱的,所以田裡工作告一段落後,她便帶著我在田邊、甚至沿路到溪邊找適合燒的柴枝。由於本屁孩也想撿,所以:「不要挑濕的,不好燒喔!」她會這樣叮囑。
    那時外婆家附近的馬路旁或田野間,無論小水溝或大一點的圳溝都是清澈見底的,外婆從田裡摘採起來的新鮮蔬菜,便會直接帶去底不深的水溝邊一個個清洗乾淨才帶回家。她洗菜的時候,我在旁邊若沒有愈幫愈忙(XD),應該就是開心地玩著水!
    說到這裡有些惆悵,隨著自己年齡漸長,馬路邊的水溝愈來愈混濁,最後被地方政府加上水溝蓋;幾條小時候常與鄰居去玩的小溪,也一度髒到令人不敢靠近,好在近幾年(應該有整治吧!)又恢復了往昔清澈。
    接下來這件事我沒有印象,是我媽轉述的:外婆有天突發奇想倒在地上假裝昏倒,想看我反應;怎麼叫她都眼睛閉著不理我、身體也不動之後,於是我跑去鄰居家,拉著隔壁阿姨來家裡,外婆見狀便笑著坐了起來。用這方法測試小孩的危機反應能力……
    我想自己偶爾能湧現靈感,甚而勇敢嘗試下去,大概是遺傳自外婆的創意與實驗精神吧!
    或許因爲那幾年跟著外婆生活使得台語記憶在我的母語區,不用特別學就能聽與說;這點對於生活在台灣的年輕人,其實是很重要的文化認同與搏感情技巧。但被父母帶回新北生活後,我的台語從逐漸淡掉的宜蘭腔 [*2],到被外婆逗趣調侃有怪腔怪調;生活重心也逐漸往學業、事業、朋友圈移動。過年過節以外回宜蘭外婆家的頻率,變得愈來愈低,甚至有時的停留不過夜,或只待幾小時。
    唯一不變的是,每每回鄉見到外婆那一刻先大喊:「阿嬤,哇等來啊!」(我回來了)後,跑去一把抱住她、親她的臉頰。可能是這種風格不常見(?),有幾次她還笑笑地對旁邊的親戚或朋友解釋:「丟基咧欸安捏篩乃啦!」(就這個會這樣撒嬌)。
    這些年,外婆讓兒女帶出國玩、自己出去玩、出宜蘭到兒女家聚會的次數其實都不多。她就像座港灣守著天送埤那個賣著粿的家,雲淡風輕地等著外地的兒女或(曾)孫子女回家停靠。在知曉她腦幹中風送醫的剎那,我才狠狠意識到自己錯失了多少與外婆共享祖孫間單純美好的時刻……
    外婆中風後,第一次大哭,是在取栓手術隔天顱內壓過高時,家族決定不進行僅能救命、無法逆轉病程的減壓手術,僅用最和緩的藥物治療。由於是醫師告知過不手術的所有不樂觀的可能狀況後家族才開會,所以原本冷靜主持線上家族會議的我,在長輩確定不手術後,自己來得及反應前眼淚便崩落下來。
    外婆離開加護病房、住進亞急性呼吸照護病房後,眼睛張開的機率變高了,但對聲音有反應的次數不多。前往呼吸照護病房探視的家屬,需要為病患進行復健運動,以協助脫離呼吸器。醫院因為疫情而規定一次只有1位可以進去探視,而我媽和阿姨們總是殷切地一下便把「班」都排完,於是好幾次我雖一起去醫院但只能在病房門口攔主治醫師,詢問病況、治療進程與計畫。根據阿姨與媽媽的說法,外婆醒來有意識的那幾次,看到她們時臉漲得很紅,且頻頻流淚,彷彿在表達著不安、挫折、身體不適。
    終於有個禮拜輪到我可以進病房了,我依據長輩叮嚀戴起手套(否則我們即使洗過手仍可能帶菌讓抵抗力差的病人遭受感染發炎)、拿出乳液先幫外婆塗抹在手和腳(躺醫院病床久了皮膚會變得很乾燥,這是即使以點滴補充水分也無法避免的),然後根據病床前醫院播放的影片緩緩地從手臂開始,以固定次數凹折外婆的手臂、手腕、手指、大腿、膝蓋、腳掌等部位的關節處。
    我跟外婆說完:「阿嬤,哇彥涵啦!金罵愛幫你做運動喔…」(現在要為你做運動)開始移動她上手臂時,她眼睛緩緩睜開,雙眼往右瞥了一下,我那時站在外婆左邊,見狀喊著:「阿嬤,哇低豆冰啦!」(我在左邊啦!)她沒有理我。
    我繼續隨教學影片彎折著她的關節,邊繼續跟她說話。她只是眼球持續有規律地各個方位看看,不像是有聽到;而在上半身動作快做完時,眼睛又閉了起來彷彿入睡。接下來彎折她的大腿時,因為關節活動的角度較大,我注意到她眼皮下的眼球又左右快速移動了幾下,但無論我怎麼跟她說話,眼睛始終沒有再張開。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經歷當下仍舊相當震撼。不曉得為何,心中浮現一句話:「我的阿嬤,不是我的阿嬤…」雖然很不想承認、不想面對,但那些醫師當初說的狀況確實發生了——最好狀態就是這樣,不會更好了。
    然後醫院在外婆進行氣切手術、能自主呼吸後將她轉到一般病房,並請了看護,剛好那幾天自己比較忙,當時不曉得外婆住進去第2天醫師便催促須於5日後辦出院,只知道阿姨與我媽很積極在找護理之家。外婆往生前一天,我才猛地在家族群組看到她們彼此很沮喪地回報,問到的機構都表示沒有床位,我媽則預計隔天上午再致電給口袋名單上的最後一家。
    就那麼恰好,凌晨3:30我媽手機大聲響起,我聽見她起身接聽,然後驚呼一聲,於是先到房門口欲聽得更仔細。外婆由於分泌物阻塞呼吸道,發現時已無呼吸心跳,醫院急救到一半發現家屬簽過「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同意書」(剛中風時向醫師詢問後,家族會議決定的),於是醫院打來再確認一次是否確定不急救。
    我媽很慌亂,她說她需要跟另一位緊急聯絡人討論一下,然後打給舅舅,聽到這裡我走到客廳裡等著。他們討論完還是做不了決定,此時實在心疼我媽,換我有點情緒地思肘著,都簽了同意書醫院還打來問豈不是為難家屬? [*3]
    醫院再度打來,表示在等家屬討論的這段時間仍進行急救了,目前為止還沒救起來,問要不要繼續救。中間等待了幾秒,轉瞬間,我記起與諮商師朋友幾天前聊臨終議題時,提到外婆若有似無的意識。朋友引述讀過的著作,分享很可能外婆中風救起來之後,靈魂或意識便開始回顧、整理自己的人生,緩緩朝離開這個肉身做準備;有需要時則會再回來與這個肉身連結一下。
    思緒流轉至此,彷彿有兩個自己一般,一個我看著另一個有所覺悟的我,平靜地對我媽說:「媽,阿嬤如果想要走,我們也留不住,她已經多等我們2個月了…」聽畢她虛弱地回:「好吧…」接著穩住自己聲音,對著電話上的醫護人員說:「那按照同意書,不繼續救了。」忘記是否在同一通電話上,醫護人員開始與我媽確認是否要「留一口氣」回家等後續事宜,然後我媽請舅舅來載她去醫院,等舅舅時我們母女一一聯絡家族成員、幫我媽打包她要帶去醫院與隨著大體回宜蘭時要先帶在身上的輕便隨身行李。
    第二次大哭,是早上與弟弟趕回外婆家,跟著其他家人和法師在外婆身旁誦經時。看著停放她的地方,想起在我小時候是客廳,她每天都在那裡餵我喝奶、吃飯;有天吃肉鬆稀飯時,我覺得肉鬆加太少了希望多一點,她說不行,肉鬆太多會太甜,對我牙齒不好!
    邊跟著唸經,回憶點滴湧上心頭,也就邊哭、邊擦鼻涕淚水。
    在外婆要送往殯儀館冰櫃之前,有個空檔我便與阿姨一起打開帷幕看外婆。沒有插著鼻胃管與呼吸管的她,看起來就像靜靜睡著一樣,很安詳;回想起她過去兩個月的折騰,現在終於能好好休息了,想到這裡眼淚再度撲簌簌。(結果隔天鼻子脫皮,所以有克制哭的頻率一小陣子。)那天晚上,我媽幽幽地說:「好沒有真實感。」我感嘆地回:「對啊,好難想像以後回阿嬤家卻沒看到阿嬤… 」
    第三次大哭,在告別式前2天。葬儀社其實兩週前即詢問告別式上要用照片製作的回憶影片,是否花錢給相館做?我想說自己就會做了那我做吧!很快地向家人收集、掃描好照片後,雖然心中斷斷續續地構思編排,卻一直無法靜下心做影片。然後就拖到告別式前2天的晚上,才開始正式剪輯。
    也因為這個剪輯,我才好好地看過外婆僅存的幾張年輕時大都與外公合照的照片,以及愈來愈老的過程中,她的兒女、(曾)孫子女如何一天天茁壯。將照片分類,穿插著字幕訴說從家人口中問到、拼湊而出的「阿鳳人生」,最後為這將近10分鐘的影片安上兩首江蕙的歌曲;待我將影片製作到95%時,已清晨5點天濛濛亮。
    接著,從頭至尾反覆檢查與微調影片,修幾回,便哭幾回。
    第四次大哭,在告別式前1天,那天要為外婆大體洗身。跟著家人們一同到殯儀館時,我們進到一個小房間。外婆被放在一個細密網狀的檯子上,下方是集水檯,全身以布料覆蓋,只露出頭、手、腳。遺體美容師跟我們解說接下來的流程後,請我們派代表簽同意書,然後詢問我們要為外婆選擇什麼香味的乳液、什麼顏色的指甲油。選定後,我們到告別式場地外等佈置,邊跟師傅溝通細節。
    過了大約1小時吧,我們再度回到小房間裡的另一個隔間,外婆此時已穿好赭紅色的中式長袍,臉上有淡淡脂粉與素雅口紅,也已著好透明色指甲油。美容師請阿姨們為外婆穿上包鞋後,為外婆套上手套,才讓我們握握外婆的手。外婆的手維持著住院時輕微水腫的樣子,握起來涼涼的,也還有肌膚的彈性,家人們與我分別握著外婆時大概觸發了各自的回憶與情緒,大夥兒又不禁悲從中來、一陣潸然。
    告別式當天,某部分自己或許想徹底釋放。輪到孫子女拜別時,我不自覺哭得比以往更用力;叩首時,甚至出現前幾次沒有過的抽噎,可能有點明顯吧,連禮儀師都塞面紙到我手裡。封釘前,我們再次繞行棺木,看外婆最後一眼;想對她說的話,當下已沒力氣出口,僅能說在心裡,希望所思所念她在天上聽得到。
    我明白人的大腦喜歡賦予事件意義,即使事件本身可能僅是隨機的。但我仍想相信,外婆留下來的這兩個月,是對家人最後的溫柔—— 讓我們能藉使用資源的過程感到自己有盡孝、回報母恩;而她在必須出院前驟然離世,或許如同醫護們提過的:「何時走是病人自己選的」,外婆不想繼續困在無法四處穿梭、忙進忙出的身體裡,也不願再給兒女增添照護的負擔。
    外婆倒下到她離世這段時間,我時不時地憶起過去幾年回鄉時,只要停留的時間很短,臨行前她總會問我:「你好不容易來阿嬤家了,怎麼這麼快又要走?」當下自己惦記著接下來的行程,輕鬆答道:「我剛好還有其他事情呀,下次回來再待久一點。阿嬤你要好好照顧身體喔!」便瀟灑出門。
    每每與好友訴說這份惋惜與悔恨時,他們會安慰我:我想做的事很多,為了自我實現的確相當忙碌;外婆知道我那喜歡出外到處探索的個性,她可以諒解的;世事難預料,我盡力了。
    唉,我已沒有機會當面請外婆諒解我,讓我多陪陪她。
    或許現在能做的,是在感謝她參與我過往30多年的人生之外,亦將她拉拔子女長大那股堅韌的意志力、又快又廣的自學能力、跟孫女玩時發揮的創意與實驗精神,種種令我欽佩的特質謹記在心,並敦勉自己,持續向前、向上,以不枉她作為港灣無悔的愛吧!
    人若只活在過去,會痛苦;僅活在未來,會焦慮。我想,自己已可將這些思念、情感整理得差不多,並揉捏、燒製成一座質樸卻不失生命華美的藝術品,擺放在心裡某個能透進陽光的位置。
    希冀己身內與外、理性與感性的修煉不輟,讓與外婆之間的連結,成為一種精神養分,使我在面對每個人生課題的當下,「昨日死、今日生」,盡可能勇敢、真誠,甚而為他人帶來剛柔並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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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實說我不確定精準的詞彙是「粿粹」、「粿糰」還是其他。
    [*2] 例如「很」的台語,大部分人會說「金」,宜蘭人則說「勁」(四聲)。
    [*3] 聽擔任護理師的親戚說,醫院會再次確認應該是以前發生過即使簽了同意書,仍因為簽署時與需要急救時間隔較久而被家屬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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