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這句哪裡有問題？
2023/06/2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摘要】
本文認為「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這句話說出口時，通常是某Y對某X做出了「未先明確徵得X同意（consent）的行為」，這行為對X而言「越過某條身體界線或心理界限」。而Y會這樣做，是因為我們社會長期存在著這樣的「人際博弈」文化：嘗試拉近關係距離的人，通常不會先確認對方的界線或意願，而是先動手（親暱／亂摸）或動口（調情／冒犯）。這樣的人際博弈必然伴隨著風險，也就是X可能會覺得沒關係，但也可能覺得很不舒服。
然而大家將這樣的風險以「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這句話，偷渡進幾個概念：
(1) 「事先徵得同意」不重要，因為Y拉近關係距離的意圖和慾望，比X的主體性應受到尊重還重要。
(2) X覺得Y的行為屬於「可以接受」還是「很不舒服」，重點在Y擁有的條件，不在X個人的主見。
(3) X覺得不舒服，那是X太愛嫌棄；X覺得ＯＫ，那是X賺到——明明是Y發動了這場人際博弈，社會卻將責任不成比例地丟往X身上倒，彷彿X沒有對Y說不的權利，並忽略了就算X不理Y，那也是X的自由。
(4) 暗示著「是不是性騷擾全憑主觀，而X這些受害者的標準很任意，被認為性騷擾的Y只是很衰」——假定大部分性騷擾的問題在於X，而忽略既然是Y動口或動手，那麼他本便應承擔自己行為的可能後果，且不該假裝法律沒有畫出這條道德的底線。
本文也將指出，「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這個概念模糊了焦點，將性騷擾簡化為「對行為人長相或整體條件符合喜好與否」的議題；但「性騷擾」中的「性」只是誘因和手段，性引發的意欲落實成「騷擾」，重點在疏忽了人際分際，或濫用權力。
「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在描述性騷擾行為上，雖生動卻相當不正確。
這句話沒有以文字表達出來的前提是：
當Y基於某原因而對X做出了「未先明確徵得X同意（consent）的行為」，這行為對X而言「越過某條身體界線或心理界限」（以下統稱「界線」），而X於「消化／處理」（process）此疑似性騷擾的行為時，幾件事可能會被考量進去。
當Y基於某原因而對X做出了「未先明確徵得X同意（consent）的行為」，這行為對X而言「越過某條身體界線或心理界限」（以下統稱「界線」），而X於「消化／處理」（process）此疑似性騷擾的行為時，幾件事可能會被考量進去。
發生疑似性騷擾事件當下，受擾者可能的內在歷程
(i) 大腦不一定理解的情況下，身體或情緒在第一時間快速的反應是什麼？正向的或負向的？
(ii) 身體或情緒反應，是否因為這行為對Y而言帶有性或性別意涵？——性，在此的定義涵括對於浪漫愛的追求等社會科學的性，以及涉及生殖器和生殖行為等自然科學的性。
(iii) 若對於這帶有性（別）意涵的行為，X的身體或情緒反應是正面的，那Y很可能獲得X事後同意，或許不會衍生性騷擾議題。
(iv) 若這個行為帶有性的意涵，X的身體或情緒反應是負面的，那代表什麼意義？是Y純粹對自己不具性吸引力，而應避免Y嘗試拉近彼此的身體或心理距離？
還是無論Y對自己是否具性吸引力，自己都因界線被跨越而感到不安全、不舒服、不被尊重？
還是無論Y對自己是否具性吸引力，自己都因界線被跨越而感到不安全、不舒服、不被尊重？
X的內在會做出一個決定，並相應地採取明顯或隱晦的外在因應行動。通常內在決定和外在的反應機制發生得很快，而不是每個X都能在事情發生當下，立刻確定Y的行為對自己而言屬於什麼性質、自己是否受到侵害。（如果X所在的情境令他認為給Y台階下，對自己人身安全比較有保障，那X當下很可能難以明白請Y不要繼續越線。）
然後Z們——所有不是X、Y兩位當事人的人們，可能是家人、朋友、同事，有時指社會上的某個群體、秉持類似性迷思的族群——會對於X的決定有各種理解、臆測、猜想、解讀、評斷。
然後Z們——所有不是X、Y兩位當事人的人們，可能是家人、朋友、同事，有時指社會上的某個群體、秉持類似性迷思的族群——會對於X的決定有各種理解、臆測、猜想、解讀、評斷。
若X做出的決定，為「事後同意」Y帶有性意涵的越線行為，那麼這個行為會被正當化（justified）為「親暱舉動」，Y成功拉近與X的社會距離「攻下了一個壘包」，恭喜恭喜！
許多人傾向相信，是因為Y「人帥」——「帥」在這句話裡不一定指長相，也象徵了身材、魅力、性吸引力等有形體（physical）的條件，總之，符合X的喜好——所以X事後同意極可能是出於對Y的好感。
許多人傾向相信，是因為Y「人帥」——「帥」在這句話裡不一定指長相，也象徵了身材、魅力、性吸引力等有形體（physical）的條件，總之，符合X的喜好——所以X事後同意極可能是出於對Y的好感。
若X做出的決定，是將Y帶有性意涵的越線行為，定義為「令人不舒服」甚至是「侵擾」、「侵犯」。這便顯示Y的行為沒有獲得X的事後同意，因此行為被不法化為「性騷擾」。則當今社會脈絡裡，Y或Z等旁人易傾向將「X沒有同意」歸因為Y醜，「醜」在這句話的脈絡裡，指涉前述有形體條件不符合X的期待或喜好，於是Y嘗試縮短的社會距離，再度被X拉開。
人際博弈概念及過度簡化同意與否原因的思維陷阱
「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這句話還隱含如下這些資訊，以及伴隨而來的思維陷阱：
(1) 這句話不討論「事先徵得同意」的重要性，它將越線行為理解為某種博弈，Y只要夠帥、條件夠好賭贏了，就不會被當作性騷擾犯，賭輸了是Y倒霉，不是因為Y沒有意識到法律早已為性騷擾畫出了保護X權益的界線，X不同意屬常態，同意才是例外。
(2) 因為突然拉近社會距離的嘗試被理解為博弈，所以Y只要夠「帥」，就可以未先徵得同意去越線，反正X會事後同意——以行為人的條件夠好來合理化其行為，無視受擾者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主體性。
此外，這「帥／醜」的標準由誰訂定？
◆ 若Y自覺「帥」、Z等旁人也覺得Y帥，X卻不覺得，難道就不用尊重X的意願了嗎？
◆ 又或者，即使X也覺得Y帥，她／他就必定得同意嗎？
◆ 若Y自覺「帥」、Z等旁人也覺得Y帥，X卻不覺得，難道就不用尊重X的意願了嗎？
◆ 又或者，即使X也覺得Y帥，她／他就必定得同意嗎？
(3) 這句話也沒有留空間給，自始便無意願參與這場博弈的X。
將X會不會事後同意，化約成「帥」或「醜」唯二兩個因素，彷彿不可能有其他原因令X決定不參與Y的博弈，例如：X希望與Y只保持工作上專業的關係。
這句話將X的不同意，狹隘解釋為對Y這個人打了分數，是對Y人格某面向或整個人的否定（即使X沒有這個意思，Y和旁人仍可能這樣解讀）。
還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具有主體性的X，本來就有權利在不考慮Y帥或醜的前提下，肯定或否定Y對其作出的行為，無須多解釋什麼。
(4) 這句話似乎亦暗示著，雖然社會上對於這條身體與心理界線有個大致上的客觀標準沒錯，但這條線大部份時候仍舊蠻主觀的，隨時可以按照X的喜好後退或前進。所以有時候Y被理解為性騷擾，是因為X的界線比別人「外推」，而Y無法事先得知。
照這邏輯來看，Y好像蠻無辜的？——這樣的想法假定，大部分性騷擾會被認定為性騷擾，問題在於受擾者，是受擾者開不起言詞玩笑、對於肢體接觸太敏感。
因此，這句話很可能讓Y們誤以為，行為被當成性騷擾時，想辦法讓X的性自主界線看起來「外推得不合理」或至少令旁人感覺X的界線「太過浮動不一致」即可，假裝法律畫出來的線不存在，Y的行為就有正當性。
因此，這句話很可能讓Y們誤以為，行為被當成性騷擾時，想辦法讓X的性自主界線看起來「外推得不合理」或至少令旁人感覺X的界線「太過浮動不一致」即可，假裝法律畫出來的線不存在，Y的行為就有正當性。
性騷擾是人際分際的議題，重點在於行為而非長相
「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這個概念模糊了焦點，將性騷擾簡化為「對行為人長相或整體條件符合喜好與否」的議題。令人誤以為帶有性意涵的越線行為，只要看起來、討論起來、聲稱起來是正當的，便可隱藏行為發生當下，因侵擾了他人的性自主、侵害他人權利而產生的不法性質——「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這句話雖只呈顯出性騷擾議題剪不斷理還亂的其中一面，卻已足以描述職場裡、生活中，一群性騷擾苦主深陷的結構性困境。
如要突破困境，我們便須認知到，性騷擾本質上是「人際分際」的議題，只是「帶有性意涵的行為」成了內容，「有無違反意願（同意）」成了是否將行為認定為侵害的分水嶺，而「身體自主權與性自主決定權的實質內涵」成了衡量侵害類別與程度的標準。
並在每一次疑似性騷擾事件發生時，不斷地提醒彼此，從「權利」和「權力」觀點來檢視事件。
並在每一次疑似性騷擾事件發生時，不斷地提醒彼此，從「權利」和「權力」觀點來檢視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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