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4|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魏晉風雲-竹林七賢:阮籍傳】

魏晉最重要的主流哲學,稱為清談。 即使是小學生等級的史學知識,也會知道清談的代表性人物:竹林七賢。 想必就是住在竹林裡的七賢者吧? 別看我,我也不知道。 這名單有七個人沒錯,不過不是《晉書》發明的。 以著作時間來講,最早出於《魏氏春秋》。 「(嵇)康寓居河內之山陽縣,與之游者,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與陳留阮籍、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遊於竹林,號為七賢。」 我們現在看不到《魏氏春秋》啦,就是從《三國志》的注文裡頭看到。 東漢本來就很常組織這種偶像團體,但像竹林七賢只有一個版本,其實表示沒有流傳到全國各地。 就跟以前沒有網路的時代,四大天王基本要有五個人一樣。 這樣一個其實不太有名,《三國志》不提,只見於偏旁記錄,連零碎都談不上的團體,為什麼能夠成為魏晉學術思想界的代名詞? 就說了我不知道嘛。 不知道,才要學。 《魏氏春秋》以嵇康為主體,串起七賢者。 不過在《晉書》裡面,阮籍、嵇康、向秀、劉伶與阮咸為一傳。 而山濤跟王戎另歸一傳,放得是比較前面的。 史書排序不外乎年代基準,官職功績。 意思是,基本上年代早的人會在前面。 但是官職高功勞大的人,作者也會多給一些尊重,比方從他的祖宗十八代開始寫,順位就可以提高了。 山濤跟王戎的「描寫角度」,顯然與其他五人不同。 就從阮籍傳開始,認識一下「竹林七賢」吧。 雖然名單只有一種,但大部分的七賢排序,都是以阮籍為首的。 阮籍是陳留人,他的父親,就是曹丕所稱頌的「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 以前的男孩團體,「吉數」都是三五八,但魏晉打開了「七」之門。 「七者,問對之別名,始枚乗七發,後傅毅七激,崔駰七依,曹植七啓,張協七命,繼之凡十餘家。」 阮瑀年輕的時候,是蔡邕的學生。 蔡邕本身學術涉獵很廣,並不是單純的儒者。 他隱居江東的期間,也為吳郡會稽等地培養了不少精通「天文算術」的學者。 這邊有個側面資訊要提供一下。 曹操在打敗袁紹之前,其實所能召募的士人,主要依靠荀彧的人脈。 但官渡之戰期間,雙方就有點意見不合。 以至於在攻破鄴城以後,曹操開始更主動的招募地方名士。 首先看上阮瑀的,倒是曹洪。 曹洪要阮瑀來當個記錄官,阮瑀不幹。 於是曹操就把阮瑀調來身邊,跟曹軍作文大師陳琳一起工作。 也有另一個說法是,阮瑀被曹操多次召募都不願前來,於是曹操放火燒山,把阮瑀薰了出來。 要把兩種都寫出來就是,前者看起來,阮瑀跟曹操的關係很好。 後者的記錄,阮瑀可說是痛恨曹操的。 大部分建安七子都死於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只有孔融跟阮瑀死得比較早。 孔融在赤壁之戰前,阮瑀則卒於建安十七年。 這一年,阮籍只有三歲(虛歲)。 但是你會發現,不管《三國志》還是《晉書》,都不會去描寫什麼阮籍早孤,奉養母親云云的儒士情狀。 阮家,本身算是「感情滿好」的家族吧。 阮瑀的弟弟,看起來有在照顧阮籍。 而事實上,阮籍上面也有年紀跟他差異比較大的哥哥。 在家族庇蔭之下,阮籍得以隨著自己的脾氣,率性的生活著。 阮籍「容貌瑰傑」,這是在公三小? 瑰傑是晉代才發明的詞語,跟巍峨並用。 原文是:「猝突萍鷽驕矜輕侻者,謂之巍峨瑰傑。」 這邊是說漢朝末年世道很亂,抱朴子教你說話的藝術。 其中這句的意思簡單說就是:「如果一個人很自傲很機八,你要說他巍峨瑰傑。」 其實就是類似矯矯不群的意思。 一個人類要長得如何「矯矯不群」,我也不是很清楚。 但阮籍的性格,絕對是很自傲又很機八的那種。 反正不為生活所苦,阮籍年輕時就經常關起門來讀書,整個月都不出門。 要不就是一出門遊山玩水,好幾天都不回家。 他喜歡老莊思想,愛喝酒,音樂上的造詣也不錯,能彈又能唱。 至於竹林七賢是不是搖滾樂團,我們看下去再說。 大多數的人都認為,阮籍是個笨蛋敗家子。 但他的一個在文學界早有名氣的族兄阮文業,就覺得阮籍很不簡單。 至少,寫起文章來,阮文業都要自嘆不如。 主流認為,曹丕黃初末年,兗州刺史王昶聽說了這個十幾歲的陳留狂少年之名,就邀來相見。 王昶也是曹丕的太子文學出身,可非憑武功起家的粗人。 人家問賢都是暢談三天三夜,王昶碰上阮籍,卻是整天一語不發。 然後王昶走了出來,表示此子深不可測。 下一句就是「太尉蔣濟聞其有雋才而辟之」。 看起來很像王昶掛保證,蔣濟就任用。 事實上,蔣濟當上太尉,那是正始三年,差不多在這次會面後十六七年的意思。 而徵辟的原因也很單純,就是蔣濟第一次得到自開幕府的權力,在招募班底。 三十出頭都沒當過官的阮籍,立刻做了一篇文章送給蔣濟。 蔣太尉很高興,就派人去接見阮籍。 結果沒接到人,阮老師,繞跑了。 其實阮籍那篇文章本來就是在拒絕:「今籍(我)無鄒、卜之道,而有其陋……乞回謬恩,以光淸舉。」 蔣濟不至於看不懂吧。 後面更千迴百轉:「濟大怒。於是鄕親共喩之,乃就吏。後謝病歸。復爲尚書郎,少時,又以病免。及曹爽輔政,召爲參軍。」 所以這一段還是看《魏氏春秋》簡單一些。 「昶歎賞之,自以不能測也。太尉蔣濟聞而辟之,後為尚書郎、曹爽參軍,以疾歸田里。歲餘,爽誅,太傅及大將軍乃以為從事中郎。」 是的,以王昶傳來說,他從黃初末年到正始中近二十年的時間,都是主掛兗州刺史的。 不採用《晉書》的複雜解讀,其實就是蔣濟招聘,阮籍不應而已。 尚書台的主管,正始年間本來就是曹爽。 三十幾歲的阮籍,也完全符合曹爽派的青年需求。 阮籍是有大志的人,並非單純的閒雲野鶴。 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歎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登武牢山,望京邑而歎,於是賦《豪傑詩》。 在那樣一個以清談派領袖夏侯玄發起青年革命的政權時期,阮籍決定加入,再正常不過了。 嗯?可是阮籍不是崇尚老莊思想嗎? 不是應該淡泊名利嗎? 這人設不衝突嗎? 老子是真的很淡泊名利沒錯。 他也只是隨便寫個五千字給一個人,哪裡知道後來會變成神作。 這也是了解戰國諸子百家該有的基本認知。 莊周孟軻,跟李耳孔丘的學說,畢竟是有出入的。 簡單說,莊子一邊過著淡泊少欲的生活,一邊抱著救世之志。 不然他寫那一堆幹嘛,還不是讀書心得咧。 這邊就可以說一下,哲學的本身,並非著重在談論如何治理國家。 更多時候,哲學家們所追求的,都是完美的個人。 完美的個人,跟宇宙之間的調合。 能達成這個目標,自然世界就和平了。 不扯太遠,以簡易的莊周目標來說,當每個人都能少欲,以自己最低的需求來滿足生活。 很多紛爭自然都會消失的。 那當然,哲學修行基本上都是反人類的。 人類生下來唯一的自然目標就是邁向死亡。 修與不修,個人選擇而已。 還是扯得太遠了。 上面也可以看到,阮籍終究跟曹爽派是不合的。 竹林清爽派跟大魏時尚派要怎麼合,我也是很好奇啦。 沒錯,其實光從行為服飾外表,我們就足以判斷,何晏他們那一掛時尚男子,跟阮籍他們這種漂撇男子,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年代。 浸淫在同一個玄學清談的風氣底下。 但他們就是天平的兩端。 這件事太重要以至於我不得不一直提。 玄學清談不是一個結果,是一場戰鬥。 是儒與道的政治生死鬥。 毫無疑問,重禮法服飾者,自是以儒為勝。 淡薄少欲,放浪不羈者,自是莊周之道。 而第一階段的勝負,就由司馬家為大家做個公斷:曹爽跟他的五大寇,下台一鞠躬。 經常提供神秘邏輯的《晉書》,為什麼還是值得一讀呢? 就像上面的例子,《晉書》最棒的地方,就在於他們很會「全錄」拷貝。 《晉書》的值得信賴處,跟不值得信賴處,都是因為前史《三國志含注》。 《三國志》在整理邏輯上簡單明快,而人物事件多與《晉書》有重疊之處。 稍加比對,大多都會比較認同《三國志》的描寫。 但《三國志》惜字如金,面對文章詔令書信這些東西,通常採「節錄」方式。 作注的裴松之注意到,別人的文章詔令書信記錄,往往都比《三國志》完整,所以注以比對。 《晉書》則受到這個風氣的影響,在記錄照抄幾乎都不改的。 如何分辨?正式的文章詔令書信其實講事情都不直接又千迴百轉。 包裝誇飾,押韻美句。 我們現在可能還比較難分辨,在相近年代有公文經驗的史書作者,絕對是一眼就知道。 總之,《晉書》最優秀又最有價值的地方,就在於抄錄下來的部分。 你想像成一本不太好看的書,但是裡面附上了很多過去的照片就是了。 回到時間線上來,不得不說的是,司馬懿這個人思想算是開放。 這也是我認為他個人跟晉朝的建立最有關係的部分。 司馬師的性格跟司馬懿相差頗大,以至於會去推動權臣篡位之路。 又備註一下,權臣篡位就是孔子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點。 不過通常大家會說是禪讓……笑死,王莽不是禪讓?曹丕不是禪讓?司馬炎不是禪讓? 跟夏侯玄等人同出一脈的司馬師,其實很儒家。 而曹丕的過命交情好夥伴司馬懿,卻接受了開放改革思想。 司馬昭,則是像爸爸。 再把目光放回阮籍身上。 由於阮籍在正始之變前就因疾辭官,所以完全沒有被牽連。 司馬懿更是直接再次起用阮籍。 這就叫你知道我知道,阮籍當時根本不是因病,而是因為政治理念不合辭官。 那這回上台,司馬懿不久便死,司馬師手下能待嗎? 老實說,問題不在司馬師。 這是一個新的時代,隨著那個人的叛變而結束。 不是淮南三叛,而是鍾會。 一個超越年齡與資歷的天才兒童。 大儒世家,少年得志,鍾會注定要跟竹林七賢劇烈的衝突。 東漢末年,道家思想其實就逐漸活躍起來,在太平道起義達到最高峰。 所以主流政壇排斥道家,排斥「善算」之人。 在群雄割據的時代,這門學問最蓬勃發展的地方,前面有說:就是孫權治下的江東。 當然,更嚴格一點說,孫權支持跟喜歡的,是天文學跟神祕學的部分。 曹丕則更重視政治應用的部分。 但曹丕有成功將道家思想帶回朝堂嗎? 不能算有。 一來曹丕的執政時間短,要處理的鬥爭項目又多,結果就是他的許多政策都流於公佈而不能落實。 但曹叡就開大了。 直接把曹丕的《典論》刻石立碑於宗廟外。 曹丕公佈《典論》,本身就為道系學者帶來一波「討論」的風氣。 魏明帝曹叡這種「有點支持」但不公開支持的做法,讓「討論」上升到「爭論」的層級。 曹叡政府可說是自東漢光武帝以來最強的執政團隊,沒事幹嘛引起知識份子的糾紛? 今天的台灣又讓你很好懂了。 知識份子進行意識形態之爭的時候,監督政府的力道就會減弱。 政府只要配合意識形態的風向施政,就會得到支持。 現在的意識形態比較單一,當時的儒道之爭,起伏就複雜了一些。 光是從曹叡本身從支持奢華到反對奢華,就可以明白曹魏從儒往道又前進了一步。 儒道之間沒有明顯的勝負,但在朝廷中的爭執沒有停過。 非常有趣的是,阮籍是個酒鬼,完全藐視儒家禮法,看起來就是欠砲到極致對吧? 鍾會身為司馬師手下第一儒家智囊,也沒少找過阮籍麻煩。 但從司馬懿到司馬昭,司馬家人對阮籍都非常尊重。 司馬昭甚至希望能夠跟阮籍結為親家。 你大概可以知道,當時作注記的應該都是儒家學者,所以關於執政者對於阮籍的敬重,相當避重就輕。 只是說說阮籍不拘小節,不虧大義。 不是,你家隔壁老王也不拘小節,不虧大義,怎麼行政院長不會來說希望老王女兒可以嫁給他兒子? 事實上,阮籍就是個文豪。 是個「網紅」。 「籍能屬文,初不留思。作《詠懷詩》八十餘篇,為世所重。著《達莊論》,敘無為之貴。文多不錄。」 乃哥不錄啦,敬老尊賢都不懂還怎麼錄。 八十幾篇詩很厲害嗎?李白不算散失的,都有九百多首詩耶。 並不是「古代」都一樣…… 手機十幾年間也經歷過翻天覆地的變化。 最重要的是,沒有網路的時代,你愛寫幾百篇是你家的事,但要出版才會被大家看到啊。 阮籍的這八十二詩加《達莊論》,可是為當時文人所重,按讚訂閱加分享,到今天都還能看到完整原文版本。 在早一點的東漢末年,能有二十幾篇著作就是知名文人。六十幾篇就鬼才了。 學術風氣,知識普及程度,都是有影響的。 而司馬昭顯然頗是欣賞《達莊論》。 有一次,阮籍跟司馬昭說自己年輕時去過東平,很喜歡那個地方。 司馬昭大喜,立刻請阮籍前去擔任東平國相。 阮籍騎驢前往,到了就要東平王府把外牆都拆掉,讓外面可以對裡頭一目了然。 並且修改法令,使其清楚簡單。 十天後,阮籍就回朝廷表示,東平已經搞定了。 這件事情,大概發生在淮南第二叛跟第三叛之間。 東平這個地方位於兗州,主要控制兗州跟青州之間的交界。 曹氏政權對青州的控制力是比較薄弱的,在曹丕奪取臧霸對青徐的控制權之後,則是淮南派系的將領去平定了該地。 這段時間,青徐又是一個空窗,而且一旦響應淮南或東吳都會很麻煩。 偏偏東平的曹氏親王對於這方面不太關心,甚至常常跟青徐官員發生糾紛。 能查到的背景大概就是這些了。 之後,阮籍聽說禁軍步兵營有擅長釀酒的廚子,就主動要求去擔任步兵營主管:步兵校尉。 最終,在滅蜀之戰開打的那一年,阮籍過世了。 阮籍傳裡還有許多的軼事與傳說。 他好酒,不重視男女之間的禮防。 母親過世的時候,阮籍正在跟人下棋。 對方說不如到此為此,阮籍卻堅持要下完,要來了兩斗酒,一飲而盡,大聲一叫後吐血數升。 這是表示說母親的死,阮籍是很哀傷的,只是他不認為趕快辦喪事有比較重要。 那大家也慢慢感到,雖然阮籍不注重形式上的禮教,但他的內心跟行為坦蕩,更是令人敬佩。 說是這麼說啦,在阮家之中,也只有他的一個姪子阮咸敢跟著他混。 阮咸的行為作派,學足了叔叔,更同樣被視為竹林七賢之一,但卻有著不同的際遇。 司馬昭可以接受,欣賞阮籍的這種風格。 司馬炎可不能接受,阮咸這種酒鬼。 你以為我在說竹林七賢的故事? 我只是透過竹林七賢,來觀看魏晉之間學術思想的流動而已。 司馬昭對於道家思想的高度接受,非常明顯為玄學的提高又再次推了一把。 而司馬炎的外寬內忌,又會帶來甚麼樣的變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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