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前夕台南人劇團《年夜飯》,匯集了各種年節團聚的經歷與想像,一如舞台上一道道隨演出同時烹調上桌的客家小炒、紅燒白鯧、家常滷肉……等菜餚,現場香氣油煙味的激盪,透過戲劇呈現所觸及的人情思考,作為觀眾,感受特別複雜而有滋味。
母子三人拜完地基主之後,遂展開了一場母親在廚房燒飯,已出嫁女兒於餐桌備菜,兒子遊走在客廳與廚房之間的對話。
因為最親密,所以最袒露沒有設防。閒話家常中各自憶及哀愁與痛苦的瞬間,自傷自憐和相互譴責的情緒與情節也屢屢浮現。
母親津津樂道年輕時歌舞廳春風得意的生活,「不多多想以前的事情,現在不就痛苦死了」,無奈吐露的台詞,印證了必須透過一次又一次回顧,確認自己也曾經那樣快活過,才可以在如今的悲鬱中一回又一回吞忍下來。
於是當女兒說起自己人工受孕失敗的憂傷,並重複呢喃著「對不起對不起」,作為一個無法生育的女人,向自己的母親、婆婆道歉,也為自己最終竟成了一個「不及格的女兒、沒用的媳婦、失敗的女人」而道歉。
劇中設計的菜單可見編導用心,如「悶一鍋不會熟的卵:蝦仁烘蛋」暗合女兒的處境,「消耗殆盡的虛無:白斬閹雞」似乎又直指兒子的性取向。
出嫁的女兒選擇除夕夜回娘家吃年夜飯,這其中有許多可以揣測的禁忌與糾葛。當女兒吐露生子不得的苦痛,那些縈繞在她耳畔的回聲,魔音一般糾纏,使她煩膩驚恐,那是社會輿論以關心為利器刺向女性的人言撲殺。敘事中,女兒提起小時候買雞,看頭家殺雞,目睹一隻雞如何活生生被宰殺,鍋子裡的水慢慢渲染成紅色的畫面:「我才發現我是那隻雞」。道出身為女人從結婚、生子一路展開的彷彿被監看、被評價的心境。女兒領悟自己正是那隻被宰制的雞,如履薄冰成全他人的期待,原來是須要流鮮血,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深切喚起許多女性的共鳴。一句「我的媽媽、我的婆婆怎麼可能就算了?」世俗所謂女人的天職,建立在生育之上,永恆要面對沒完沒了的批鬥與評斷,編導的鋪陳,隱約批判了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仍然強加在女性身上的這灑脫不來、無能逃避的命運。
這齣戲的燈光巧妙切換,搭配每一個演員展開敘事,場燈、聚光燈輪番聚焦舞台角色的展演,也像一首歌的旋律,拉開A段B段C段的敘事節奏,豐富了故事的層次。而三段由三個角色回顧往事的不同版本,透過或憂傷或憤懣的抒情演繹,也還原了每一個人作為獨立的個體,所有不想觸及卻又籠罩其中的家庭陰影。包含那個他們口中「打老婆打小孩」的父親「老鬼」,隱喻現實中許多不願承認也始終像陰魂不散的鬼一般存在的家族傷痕。
一個人的記憶便是一個獨立存在的時空,從自己的視角回顧乍看是結束其實永遠不會過去的故事,同一事件所涉及的當事人,記憶的版本歧出,感受的悲喜深淺,各自迥異。你感受不到我當時的痛苦,但覺自己最痛苦,其他人都對不起你。感受必然是個人的,觸探了孤獨即存在的本質。
最後當兒子表明自己是同性戀,令母親無法接受:「我沒有你這種兒子。」最親近的血緣,因為彼此不理解,卻把對方推得最遠。作為親人無法認同的同志,兒子的困惑是:那麼,誰來教我成為一個人?誰來教我如何成為一個同性戀?不像樣的父親教訓兒子讀書、抄書,要當個像樣的男人,「這個世界上就是存在一些你永遠都搞不清楚的鬼話。」那句一再重複出現的台詞:有些事就是沒有辦法解釋。就像母親也無能解釋,被「老鬼」打,又逃跑又回來,這齣演了四十年的戲,自己為何遲遲不下台離開。「我們就是一家人嘛,這你沒有辦法解釋啊。」於是多少家人在漫長的人生裡互相牽制綑縛,放不下又愛不來,在又愛又恨的漩渦裡繼續載浮載沉。
「剁雞」的意象貫穿整齣戲,生不出來的女兒與不能生的兒子,除了閹割的寓意之外,演後座談編導蔡志擎提及,雞是少數我們能整隻食用的動物,某種意義上隱隱呼應了人世的境遇。我們的一生,無論做什麼不做什麼,既然活著,我們都注定必須付出全部的自己。那是被決定的遊戲規則,也是人類生存「既被目為一條河,必得流下去」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