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如果有人問丁守道:「你覺得大伯疼你嗎?」他大概很難不陷入迷惘。大伯很照顧他,那是個讀書人,知情察意,無微不至。但六歲的孩子知道什麼叫「疼」、什麼叫「愛」嗎?那麼你問他:「你六歲的時候知不知道爹媽是疼你的?」他會告訴你:「不一樣,那是親人。」說不出道理的那種親法。他和大伯也很親,直覺裡帶著恐懼的那種親法,他怕被扔下、怕極了自己又成為海珠橋上那個無主的孩子。三年之中,這種害怕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多知人情一分,恐懼就加深一分。沒有大伯,他會死。而爹媽、那座四合院裡的人呢,他們根本不會讓自家六歲的孩子有理由設想「如果有一天,這些人扔下我⋯⋯」除此之外,跟這個人一起生活的日子裡,他不曾承受過其他的恐懼。
他不確定一個剛剛經歷過生離死別的男人可不可能在三年內把「別人家的孩子」帶成「自家的孩子」,但自始至終,他從不曾懷疑「亂世扶傾,江湖仗義」的動機,也從不曾懷疑這個男人最初在小旅店裡對他說過的那番話,於是就這麼泡在無明的恐懼中,盲目交託六歲孩子對人間所有的信任。幾次深想「那應該不可能是愛吧。」當時不可能是,形影不離地共處三年後依然不可能是。江承林不可能因仗義的情感成為「父親」,簡玉成也猶原是「別人家的孩子」,但兩人之間總有些很微妙的東西與當初不同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伯帶著他到處去時再不拎著他的領子像拎著個什麼深怕失落的物件,不加避忌的問題與回答如此無心地穿插於日常的生活之間,原本各自源頭各自流的過往,在閒談間由無妄的記憶牽引著某些真誠的痛楚,以一種十分溫柔、徐緩無聲的流速悄悄融通、交滙。某些時候,他知道此時的「大伯哭了」和他在碼頭上陳述的內涵並不相同。彼時他只能「看見」,那種看見和碼頭上一隻小狗小貓的看見並無不同。後來,大伯的眼淚會讓他自然泛濫出一種同樣適合落淚的心情。
近暮廚房裡忙起來了,遠處人聲嘈嘈。悄悄地,一個面容清瘦,西裝筆挺的男人背著手踱進小院,林嫂正蹲身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理菊圃,抬頭一驚,慌忙起身正要開口,那人擺擺手,示意噤聲,自顧自地環視一遭,悄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