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播的新聞裡,主播忽然聲線激昂起來,播報著關於亞洲第一天團五月天、準備重返大安森林公園開唱,歡度成軍二十週年的紀念日。只是我其生不算太早,天團出道的那些年真的還小,不若如今的智慧型手機,螢屏介面,訊息叮咚未歇,臉書動態以秒來計算反應機制。
就算這幾年有了《那些年》或《我的少女時代》等電影珠玉在前,比我更年輕的遲到者得以從這些視頻閃跳與折射裡,一窺那個春和景明、政通人和的九零年代,但我依舊難免自顧地懷想起那些時間,日常月輪運行不悖,像替攝影機裝上滑軌跑道,咻得一聲,蒙太奇手法就推過那些個時代片段。
與如今這個以社群、以通訊軟體,以零點零幾秒的資訊串流反饋或已讀與否,完全不一樣。那時候我們還會在教室走廊、或校門口排隊,等著公用電話。用很潮很風靡的Call機,央請女校女孩播來各種怪異卻以為濛曖能指的號碼。第四台剛剛才普及,網速尚以撥接以窄頻運作。甚至還可以電話撥號去電視點歌或划脫衣野球拳……那些科技後來成為我再也想不透的媒介,成了我的界定青春等高線的描圖紙地形。
五月天,我終究沒跟上他們中山足球場的成軍那次演唱,但倒是躬逢跨年晚會,壓軸登場的就是阿妹和五月天。那時候阿妹已成天后,但五月天尚無天團暴名,我就跟著同學,囫圇聽過幾首爾後跨世代誰都能哼能唱的嗨歌——春嬌與志明、尬車、愛情的模樣,還有瘋狂世界。再來就是大一那年的系卡,誰能料風雲洶湧,好幾個花樣男孩同樣選了五月天〈擁抱〉作為參賽曲。你猶記那個活動慶功辦完了的深夜,沒有南瓜馬車,沒有晚風吻盡的荷花葉,但我們依舊為之醉茫傾倒。
五月天颳起的動能在那個年代似乎理所當然。前一代男孩團體小虎隊、草蜢和LA Boys已近乎半熄影了,而其後以國族以覺醒為號召的動感樂團,猶處於醞釀階段。那幾年每當誰揪去夜衝夜唱慶功宴,進了KTV包廂,只要點出了「作陣來尬車」就歌詞,那就天然嗨了,大傢夥引吭破嗓,脫了鞋直接踩上沙發又吼又叫,當真的是不管伊警察底抓,不管伊父母底罵。貌似只要以青春作為燃油的引擎給它摧落下去,幾千萬匹馬力渦輪增壓和空氣套件,那就是如鎏金般的花樣年華,能量猶如萬有引力,絲毫不半衰不枯竭。
只可惜那些年我好像終究沒有察覺,原來這幾首天團的歌,根本就是一種預視。對成長的踟躕,對未來的善感,還有對即將到臨而我等渾然無覺的鬼島的隱喻。就在這座瘋狂又悵惘的世界,我們對即將消逝的一切堅固的東西,最感傷的彩排和憑弔。「青春是換不回的水╱轉眼消逝在指尖」,但何止青春而已,一切都像隨著豔陽而蒸散的湖水般,絲毫無以挽回。
終於來到的將來竟然瘋狂而野蠻的超乎我們想像。於是我們不得不成了崩壞,成了厭棄的一代,被貼滿各式樣難以歸類的黃色便利貼。上頭的墨漬斑駁,字跡潦草,仔細瞇著眼睛看,才發覺什麼都沒有被謄寫下來。
遲到最後我才幡然驚覺,其實有沒有五月天,有沒有第一天團或許沒有那麼重要,畢竟我們親身履踐了眼前這個瘋狂世界,狂風將陽台的觀葉植物吹的枝枒亂顫。我們比誰都用力過了,用力地浪費,再用力地後悔。最後後悔成了日常、成了往例。最後我們會不會連飛行的本能都給遺忘殆盡呢? (發表於2017人間副刊,收錄散文集《來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