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6/1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在新時代編輯地方:當代臺灣地方誌的出版風景

    本文原刊載於國立臺灣圖書館《在地》本土教育半年刊第3期
    地方誌儼然已成為臺灣雜誌的獨特種類,2021年臺北國際書展共展出了約40種臺灣地方誌(後因疫情改為線上書展),甚至連官方的出版產業報告,都正式將「地方誌」列為雜誌類別。在數位媒介當道,人手一機的時代,以「雜誌」重新編輯地方,甚至能在各地遍地開花,不僅象徵著臺灣社會力的蓬勃,更成為難得的出版風景。臺灣當代的地方誌有什麼獨特的特徵?地方刊物如何連番演進至此?本文除了回顧歷史,也希望透過案例,歸納出幾項臺灣地方誌的特色與展望。

    地方刊物簡史:從社區報到地方誌

    台灣早期的社區報紙如《柵美報導》,大多以服務小眾,報導地方事務為主。(圖片來源:政治大學新聞系)
    台灣早期的社區報紙如《柵美報導》,大多以服務小眾,報導地方事務為主。(圖片來源:政治大學新聞系)
    過往研究者,大多將戰後臺灣地方刊物的發展歸納為數次浪潮。(曾純純 2005、黃順星 2020)1970年代,隨著「雜誌禁」解除,再加上大眾媒體無法滿足地方資訊的需求,地方上開始出現「社區報紙」,代表刊物如《今日美濃》、《柵美報導》等。最早期的社區報紙,帶有強烈的草根性格與以小眾媒體自居的實踐主張。例如《今日美濃》便曾標榜自己為「全亞洲第一家草根報紙」(黃順星 2020:155)
    1994年開始的社區總體營造運動,促成了台灣社區報的再次蓬勃發展。社區報與各地的社區協會相輔相成,以「社區媒介」之姿,成為凝聚地方認同的重要政策工具。(林福岳 1998)而「大家來寫村史」的號召,更讓採集地方風土故事,一時蔚為風潮。其中,有政府的介入輔導,也有在地社群的無私投入。在九二一大地震(1999)與八八水災(2009)等天災事件之後,更曾出現短期的社區報爆發,重建因災難而分崩離析的社群。(陳怡君 2000)研究者胡元輝曾統計,在九二一大地震後的兩年間,便短暫出現超過80種社區刊物。(胡元輝 2016)
    從滿足地方資訊需求到重建社群,到社區報多年來陪伴臺灣公民社會發展,資本與人力卻也持續帶來限制,並受到地方電台等其他資訊媒介的競爭。至今,社區報並未在台灣消失,持續於地方第一線,訴說最為在地的聲音。書寫地方並非新鮮事,不同時代,地方刊物都運用不同內容和形式,呼應當時社會對於地方認同、地方議題之需要。看似受到新型態地方媒體競爭,沒有市場前景的地方刊物,卻在2010年左右,迎來新一波浪潮。
    2010年左右,強調地方精神,並具有當代雜誌出版形式的地方誌開始大量出現。根據研究者陳致瑋的不完全統計,2010-2015年間,便至少有十多本相關刊物出版。(陳致瑋 2016)其背後原因,或許是青年返鄉行動透過政府補助與募資計劃的推波助瀾,開展地方書寫之路;也可能源於地方報誌地方版的退守,而萌生新型態的地方媒體;甚至與獨立雜誌出版在台灣的發展有所關連(謝爾庭 2019)。

    當代台灣地方誌的特徵

    多元而彈性的團隊
    在這波地方誌浪潮中,出版團隊的背景相當多元。可能是學生團隊、街區組織,也可能是獨立出版工作室或在地的社區協會。除了來源多元,團隊本身也常「斜槓」經營,除了出版刊物,也兼作設計、行銷、地方創生、社區營造等不同工作。因而,有時地方誌對於團隊而言具有專案性質,這和其他類型雜誌環繞紙本(或數位)組織業務大不相同,商業色彩顯得不那麼濃厚。
    當然,多角化經營也有大環境的現實考量:單靠雜誌出版已難以撐起團隊運作。根據《台灣出版產業調查報告》,2018年,出版相關收入(含廣告)佔台灣雜誌產業52%,遠低於2013年的86.3%,換言之,「出版本業」佔雜誌出版者的業務量,僅剩一半。從辦理活動、舉辦論壇,再到設計文創商品,不論雜誌屬性,多角化經營已成為相關出版團隊的常態。(文化部 2020:316)
    當代台灣的地方誌與其說是一種「雜誌業種」,更像諸多地方行動分支之一。因而,以紙本雜誌常態發行與否,來判斷一個地方團隊的成敗,未必恰當。以發行《掀海風》雜誌的掀冊工作室為例:雖然《掀海風》地方誌為不定期出刊,近年來掀海風工作室在苗栗苑裡一帶的耕耘,不論是經營書店空間、田野調查、舉辦活動,都有目共睹。
    不定期出刊的地方誌所在多有,不盡然代表書寫的中斷。團隊的書寫,可能改為線上文章、社群媒體貼文、媒體投稿等不同形式。從某個角度來看,恰好說明了當代團隊的高度彈性,以及地方行動的多變特質。

    地域和行動尺度的跨界
    當代的地方誌,相較於社區報的前輩們,有著更具彈性的地域尺度。小至街區刊物:例如《正興聞》,再到特定行政區,例如新莊的《新莊騷》、高雄的《大雄誌》,或者以跨縣市的廣義生活圈為主體,例如筆者參與的《貢丸湯》雜誌,便是以大新竹地區為範疇。
    可大可小的地域尺度,一方面反映雜誌範疇不再受到行政區劃的侷限,另一方面,也讓編輯團隊得以在不同層次上帶領讀者認識地方,建構地方認同。然而,新尺度也帶來嶄新的編輯課題:如何發掘「地方」議題?設定讀者客群邊界?
    此外,許多地方誌團隊也一再展現「不僅止於刊物」的行動企圖。例如星濱山共創工作室發行的《海想知道》,便將刊物本身與藝術共創行動相結合,而鳴個喇叭文化工作室發行的《緬甸街》,則是工作室長期投入在地導覽與踏查的成果展現。
    《緬甸街》聚焦中和華新街的緬甸移民生活故事,帶領讀者品嚐南洋味。(圖片來源:《緬甸街》雜誌網站)

    嶄新的雜誌美學
    作為一項雜誌新品種,地方誌得以登上博客來、誠品等主流通路,吸引當代讀者,嶄新的雜誌美學與編輯手法功不可沒。視覺編排上,可明顯看到從日本到歐美,生活與設計類雜誌的影響:滿版的攝影風格照,版面的適時留白,再到字型選用與整體配色,雖然未必形成「臺灣地方誌」獨有的美學風格,確實與過去社區刊物的制式報刊印象有所區別。有時,甚至連學生團隊,都能做出過去難以想像的精美品質。
    整體而言,文字比例的降低,讓更豐富的視覺元素進入地方誌的版面,也更加適應當代讀者的閱讀習慣。這樣的美學創新,除了軟體及印刷技術等客觀條件的進步,更得力於多元的團隊背景。細究臺灣當代地方誌的團隊名單,當中不乏專業的設計師、攝影師,許多團隊也不排斥以發案形式,邀請專業繪師提供素材。這些都是過往受到資源限制的社區報,較難見到的條件。

    耳目一新的政府刊物
    屏東縣文化季刊《屏東本事》經過專業團隊改版後,以國際標準改造品牌識別,獲得第45屆金鼎獎大獎肯定。(圖片來源:屏東縣政府)
    嶄新的雜誌美學與編輯技藝,也進一步讓地方政府刊物改頭換面。2015年創刊的《桃園誌》以一貫的清新風格延續至今,當屬代表案例,同一時期還有改版後的《美印臺南》。而屏東縣文化季刊《屏東本事》,更獲得第45屆金鼎獎政府出版品雜誌類大獎的肯定,應可視為政府刊物的里程碑。總編輯李明璁曾撰文指出編輯時引入「企業品牌視覺識別」觀念,輔以扎實的田野調查和研究方法,用國際標準進行編輯。
    若仔細觀察,委託專業服務的方式,大大增加了外部專業團隊介入的可能性。例如《桃園誌》2015年創刊時,委由發行《秋刀魚》雜誌的黑潮文化團隊編輯,《新北市文化季刊》則邀請前《小日子》總編黃威融擔任總編輯。委外代編雖然可能因更換廠商,而有風格不連續的風險,就結果而言,許多地方政府刊物經由公私協力,確實一步步翻轉出新風格。由於政府刊物有其獨特的發行通路與客群,風格的翻新,也讓地方誌的出版形式更加深入廣大的閱聽眾。

    大環境變遷下的地方誌

    近年來台灣的出版產業大環境實際上備受挑戰,也讓當代台灣地方誌站在和前人截然不同的立足點。台灣的實體出版產業營業額近年來連年下滑,和全盛時期時期相比,幾近腰斬。實體出版業的萎縮原因眾說紛紜,讀者閱讀習慣改變、資訊管道日益多元,卻是不爭事實。
    讀者為什麼想要(或需要)閱讀地方誌?過去,社區報等地方媒體或許在提供地方資訊上,扮演一定角色;如今,出版者卻面對氾濫分散的資訊流,和難以聚焦的紛雜話題。隨著資訊媒介廣泛,地方刊物已不再能只以傳遞地方訊息為主要功能。人們獲取地方資訊的方式高度分化:從旅遊部落格、Youtube網紅,再到臉書粉絲頁、Instagram。
    除了資訊分散,人口也比起社區報時期,更加快速流動。時下流行的「北漂」詞彙,反映了大量人口往臺北等六都集中的遷徙現象,而內政部2021年首次公佈的《電信信令人口統計》,更指出臺北市單單日間與夜間的活動人口,就差距70萬人。跨域的生活空間,在在形塑多重、碎片化的地方認識。
    或許因為這些原因,「策展」、「轉譯」成了臺灣地方誌編輯的重要概念。和地方刊物的諸多前輩不同,一本成功的臺灣地方誌,往往不同僅作資訊的統整集結,而需要在刊期之間以獨創思考,重新組織習以為常的地方經驗。地方誌面對的是更加難以捕捉「眼球」的時代,需要仰賴更強的策展力,切入閱聽眾口味,以獨特內容作為號召,而不再能單靠地域認同吸引讀者。
    人群及資訊快速流動的當代社會,地方誌也需要以新方法組織內容。(攝影:Lisanto 李奕良,圖片來源:Unsplash)

    「編輯地方」的復興

    近年來,臺灣政府借鏡日本經驗,大力提倡「地方創生」總體政策,期望應對臺灣社會少子化與地方空洞化的挑戰。雖然發展脈絡不同,地方誌或廣義的「地方媒體」,也成為相關的熱門關鍵詞。地方媒體對地方創生有幫助嗎?出乎意料,熟悉日本地方媒體的編輯影山裕樹,在《重新編集地方》一書開宗明義回答:沒有。
    在他看來,要讓沒落的商店街恢復元氣,地方媒體能帶來的幫助相當間接。相對地,地方媒體扮演的其實是「重新定義某家店、或某地區的認同感,並找出具備必然性的活用方法的一種手段」(影山裕樹 2019:13)
    臺灣的地方刊物,在社區報時期彌補了大眾媒體的不足,乃至於災難發生時,重新凝聚社群。當代的臺灣地方誌,雖然未必真的能振興地方,但確實在各方摸索下,逐漸找出自己的新定位:不再單純是地方的「資訊傳播者」,而是「編輯者」。
    此外,以圖文形式為主的地方誌,能成為對於「地方學」的新回應:以親民形式,活化過往地方文獻的檔案,進一步面向大眾。1990年代,臺灣興起一波以行政區域為範圍,進行研究與田野調查的風潮,延續清領時期政府編纂「志書」、「方志」的傳統。各地在文史研究者、大學等推動下,開始興修地方文獻。(王御風 2011)這些文獻以臺灣為主體,保留了歷史變遷的軌跡,然而就出版形式而言,已較難為一般大眾接受。相較於文史書籍,地方誌有著更為親民的閱讀門檻與形式,不論是讓老照片重現天日,或者從古地圖與統計中,了解地方發展的前世今生。地方誌不只能編輯現在,也應當扮演轉譯歷史的角色。
    當地方誌轉變為地方的「編輯者」,紙本出版市場的萎縮,或許就不必過分擔心。而多角化經營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讓「編輯地方」的行動,從特定媒介形式得到解放。例如,時下流行的街訪與街拍,不論最終以影片或雜誌小單元呈現,都發掘出過去刊物較難見到的人物群像。媒介的解放,意味著更多元的地方理解,在此,「編輯地方」成為一種跨形式的能力。紙本出版品、粉絲頁、部落格、短影片、展覽,甚至Podcast都是可能的內容形式,各有其擅場。
    事實上,政府或企業也愈加感受到「在地化」的重要性。不論是為了貼近居民需求,或者為商品服務尋找差異化,甚至建立地域品牌,臺灣各地都需要更多具地方視野的內容產出。文化意義上,這也象徵著臺灣主體意識的進一步深化,並開始嘗試處理社會巨大變遷下的「地方」。期待臺灣地方誌的發行浪潮,能從雜誌這項悠久傳統的出版形式中,開展出「重新編輯地方」的新行動。
    文/謝爾庭 新竹人,1990年生。國立清華大學社會所碩士。喜歡不斷發現看待世界的新觀點,做不一樣的事情。曾任《貢丸湯》雜誌主編、方格子vocus平台內容經理。現為見域工作室共同創辦人,自由接案內容編輯。

    參考文獻

    • 文化部(2020),《107 年臺灣出版產業調查暨108年閱讀及消費趨勢分析》
    • 王御風(2011),〈地方學的發展與挑戰〉。《思與言》49:4,頁31-55。
    • 胡元輝(2016),〈從草根出發 讓溝通民主—台灣社區媒體新浪潮的形成與挑戰〉。收入胡元輝主編,《在地翻轉—台灣社區媒體新浪潮》。
    • 陳怡君(2000),《瓦礫中的意外 : 災區社區報如何協助重建家園》。國立臺灣大學新聞硏究所碩士論文。
    • 陳致瑋(2016),《當前台灣地方刊物出版工作者勞動過程中的自我實現》。國立政治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論文。
    • 曾純純(2005),《初探社區報在六堆地區的發展與困境》。美和技術學院學報 24:1,頁123-149。
    • 黃順星(2020),〈媒社區:以媒介化理論檢視臺灣社區報發展〉。《中華傳播學刊》第三十八期,頁139-176。
    • 影山裕樹(2019),林詠純譯,《重新編集地方》。臺北市:行人文化。
    • 謝爾庭(2019),〈預約下個世代的地方書寫:台灣地方誌的現況與挑戰〉。「眼底城事」,https://eyesonplace.net/2019/02/01/1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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