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堂課,我從飢餓的感受開始講起。
這個由Neil Gaiman改編的〈漢賽爾與葛麗特〉的故事版本,是一年前在圖書館偶然遇見的作品。當時吸引我注意的,是黑白對比強烈的繪圖風格,細看文字描述的故事內容,帶有一點緊張悚然的氛圍,顯然是走暗黑童話路線的糖果屋,是一篇驚悚小說(無怪乎近年也曾改編為恐怖電影)。心想,也許這會是青少年感興趣的題材,就這樣成了課程內容的口袋書單。
將時空距離拉遠一點,這是遙遠的童話世界。好久好久以前,……
這些生理上的飢餓,是當時的時空環境所造成的,是荒年歉收加上長年戰爭掠奪之下,無法躲避的困境。在這個森林與聚落的交界之處,似乎不是受到法令上的律例所管轄的地方,連道德上的律也不是必須強調的部分。人們忙著滿足日常的口腹之欲,因此在極度缺乏食物的情況下,他們得將自己的孩子送出家門,甚至,將孩子(自己的或他人的)化成食物。
我們熟知的童話〈糖果屋〉,來自於這樣的歷史時空,仔細思想這樣的故事背景,其實難免會不寒而慄。Neil Gaiman改編童話,變成成人適讀的小說作品,將森林的幽暗、恐怖與魅力,透過細膩寫實的文字來傳達,使得童話不只是床邊睡前的口傳故事,而能與黑暗畫面緊密扣合,引人入勝。
故事中有幾處畫面特寫,令人印象深刻,
木柴賣得好的時候,他們的父親會從市集買肉回來。有時候是肥尾羊或是山羊,他會放在手推車上,快步帶回家;有時候甚至會買一大塊生牛肉,滴著血,引來一群蒼蠅或胡蜂,一片黑、一片黃。那晚,一家人就能吃上一頓大餐。森林裡有兔子,樵夫的池塘裡有鴨子在樵夫的小屋後方,還有扒著土的雞。食物從來不匱乏。
他們的母親臉色蒼白,緊抿雙脣看著他們,不發一語。樵夫將他們緊緊地抱在懷中他又哭又笑、又哭又笑,然後,他給兩個孩子各吃了一顆吸飽糖汁的櫻桃——罐子裡本來裝得滿滿的,現在幾乎見底。他想讓孩子們知道,他看到他們回家有多麼開心。
他們的母親則是難掩飢渴地看著罐子裡最後的四顆櫻桃 。
兩個孩子把櫻桃含在嘴裡, 一點一點的吸吮著,過了好久才吞下去。
在故事裡頭,有沒有東西吃,是需要著力去刻畫的畫面。有食物的時候,連蟲子都是幸福的;沒有食物的時候,一家人在一起的溫情,只是預告了更悲慘的事實。一個家庭裡有沒有食物,似乎決定了一家人是否得以幸福的關鍵原因。而當父親無力再以勞力換取食物來源時,母親這個角色,便代言了因為食物而起的家庭氣氛。
生命在初始階段,從母體不斷吸取成長的養份,體內的孕育、體外的哺乳,以至於幼童時期的各種餐食,處處與母親的身體產生關聯。一個孩子的飢餓與飽足,似乎也左右了母體的豐潤與枯萎。然而,一個家庭若無法滿足孩子的口欲,再大的幸福也都沒有能力去追尋了,如同那個愛孩子的父親,注定無法帶回被迫走進森林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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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孩子的眼光來看,「原生家庭讓孩子滿足,也讓孩子受挫」。當孩子發覺,「母親不再對他百依百順,反而對他百般要求,甚至不再優先考慮他的利益,他會感到無比氣憤,於是他想像母親之前餵養他、為他創造一個完全滿足口欲的幸福世界,只是為了愚弄他,就跟故事裡的巫婆一樣。」(布魯諾.貝特罕:《童話的魅力》,2017)最後,孩子們只能擺脫口欲的轄制,用智慧與雙手拯救自己的生命。在追求欲望滿足的過程中受挫,孩子們也突破了個人的精神層次。
回頭看看那個因孩子飽足而失望的母親,不知為何,有種深深的同情。我們相信,餵飽孩子絕對是母體的本能,但也因為本能,當孩子們索求無度的時候,母親便漸漸失去原本屬於自己的生命力,體力、時間、精神,都從自己的身體流失出去。有時甚至想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因為眼前的這個「愛的結晶」的飢餓,而遺忘了自己「愛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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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來到兩姐弟成功返家之後,
他們大聲呼喊,卻不敢走得太近。
樵夫跑來找他們。他丟下他的斧頭,擁抱他們,緊緊地抱住他們。樵夫吿訴孩子們,自從他們離開之後,他沒有任何一天感到快樂,也沒有任何一個晚上可以一覺到天亮。每一天,他都會走進森林尋找他們,每一天,他都一無所獲。
「母親呢?」漢賽爾問。「母親在哪裡?我們帶回寶石和各式各樣的金銀財寶,現在,母親想要吃什麼都沒有問題,想要住在哪裡都可以,她不需要再害怕我們全都會餓死。
樵夫不發一語,只是帶著孩子們去庭院裡,看他親手為他們母親造的墳,因為,在兩個孩子離開之後不久,她就死了。或許是因為她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將她吞噬,或許是因為飢餓,或許是因為憤怒,或許是因為她失去了孩子。活下來的人,無從得知。
從森林裡逃脫的孩子,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地,他們沒有忘記自己從哪裡來,也沒有忘記告訴父親,他們帶回了許許多多可以讓母親不再飢餓的東西,然而母親卻不在了。
母親的死,或許是因為食物還不夠,或許是因為氣憤著都失去了孩子卻仍舊不能吃飽;也或許因為,當初捨棄孩子,從此也代表捨棄了自己的生命。如果一個母親,對於孩子的飢餓問題無法給予回應,那麼母親也就不再是個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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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最後留下一個未完結的語氣:
過了幾年,漢賽爾和葛麗特各自結婚了。他們都有很好的對象。前來參加婚禮的人們,美食當前,不禁大吃特吃,吃得腰帶繃斷、肉的油脂流淌在他們的下巴。蒼白的月亮,溫柔地看著底下的每一個人。
人的一生,儘管有看似飽足的時候,但終究是飢餓的,永遠無法擺脫欲望的鎖鏈。這或許是故事最後的畫面,所要傳達的微聲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