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
「爸爸!爸爸!看我!看我!」兒子提高八度的奶音傳入耳膜,聲音如此熟悉,他轉身尋找⋯
年輕的爸爸曲肘握拳向上,然後往下做了一個加油的姿勢,迎接搖搖擺擺騎著腳踏車的小兒,那興奮的小臉紅紅地,銀鈴般的笑聲與呼喚的聲音爭先恐後、搶著從咧開的小嘴中湧溢出來。
那不是他,他是坐在公園長凳上的老人。
那也不是兒子,兒子在千里之外,打拼著自己的人生。
夏耘
可是那畫面無比熟悉,媽媽說,他認得爸爸車子的引擎聲、聽得出爸爸的腳步聲。兒子小時,總是張開雙臂迫不及待等著撲向正要進門的爸爸。他覺得自己像高山,一座會蹲下來托起小山放肩頭的高山。
再大點,他教兒子騎腳踏車,在外牆架上玩具球框教他走步打籃球。週末下午父子倆在陽光下嬉鬧廝殺,等到媽媽呼喚的聲音響起,紅通通的小臉才會不甘願地撞過來,在他懷裏揉乾被汗水浸濕的頭髮,然後勾著肩一起去沖個冷水澡,在夏日廊下的涼蓆上沈沈睡去。
秋收
他記不起是兒子的成長期先到,還是進入忙碌工作期的自己先來,反正,青春期的兒子有他自己的世界,玩著他不懂的遊戲,打球也不乏同齡的夥伴,自己的角色慢慢蛻變,或者說,兒子從父子共有的世界中分裂出一個小世界,這個世界裡依舊有媽媽的噓寒問暖,也有需要找他商量的事,但這個小世界也慢慢壯大,越來越不需要他的護蔭。
此消彼長,父親的角色逐漸弱化,朋友還在為孩子的成長與叛逆苦惱,他卻交棒得自然又安心。
「是媽媽吧!」老去的他努力思索著,像有一條無形的繩索,緊緊聯繫著一家三口,妻子掌握著這條親情的聯繫,一端繫著兒子,一端繫著他,不緊不弛,小心翼翼持護一家。讓兒子了解即使與他的溝通漸少,卻仍可透過這條聯繫知道父親也還遙遙守望著他 。
冬藏
一直到兒子離家上大學,隨著時間越漂越遠;一直到妻子開始病弱,終至不起。他忽然意識到繩索一端斷了線,掌繩人已去,昨日的高山崩解成一地的碎石,需要他自己去撿拾堆砌,鋪設出一條可以慢慢走完這餘生的路。
兒子回來奔喪,他看到兒子眼裏滿滿的哀傷,還有對他的擔憂。
「爸!你還好嗎?」
「還是我們這兩天去看看安養機構,聽說有個養生村規劃得不錯,大家住在那裡都很開心!」
他搖搖頭,「我這裡住得好好的。」
「那⋯我回去後多跟你視訊,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不知道這句話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他,他也知道,時差加上工作忙碌,妻子在時,兒子的視訊也是青黃不接、難以預期,他總是勸妻子不要等。
果然,兒子對自己的諾言開始力不從心,但顯然力圖補救。
「爸!有時我實在忙,也不一定能跟你視訊。你可不可以,有時照幾張相,或者寫幾行字,我也許也沒空回,但再忙也可以抽空看的。」
「爸!你如果看到你發過來的訊息”已讀”,就知道我看了,知道你好好的,你也知道我也好好的。好不好!」
他明白了,兒子現在的心情,就跟他與妻子在兒子幼小時擔心的心情一樣。
當你成為被擔心的對象時,就要努力讓愛你的人免於擔心。
反正,現在他有的是時間,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兒子知道自己「好好的」。
就這樣,他開始玩起手機,每天到處找素材,然後發出一張張的照片與訊息。
昨天,他附上公園父子的照片,寫著:「好像你小時我教你騎腳踏車。」
今天,他走進咖啡館,早餐送來以後,他拿起手機,像那些網紅一樣,對著眼前的食物卡嚓幾聲,然後選了兩張滿意的傳給兒子。
他說:「今天的早餐-看老爸學網紅照相。」
兒子立刻傳來一張豎起大拇指說讚的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