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4|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城市角落〉

  他的手背是久旱的荒漠,褐斑是沙丘與坑,焚風掀起一道道波紋。路燈暈黃,他擱在腿邊的手虛握成拳,嶙峋的影子微微顫動,只攢住長年的下意識戒備,與長年積累的疲憊滄桑。
  柏油路旁,我們圍著阿伯坐下,成了夜裡另一團不起眼的黑影。
  他習慣街頭的吵嚷,總能用剛好穿過車聲的聲音說話。光沒有照進他的眼睛,他直視我的目光陰暗混濁,眼尾的皺褶卻帶笑。
  「妹妹,這個給妳喔。妳要收好,不可以給別人!」
  一旁的大哥哥擋住我無措的手,演起你推我塞的戲碼。不行啦,這樣不好意思。這是我要給她的,你不要管。只是動作更遲滯,更小心翼翼一點,好像那盒水果是易碎的琉璃。
  我退後一些,心安理得地隱進夜色裡,咧開嘴,精準又熟練──笑裡有得體的歉意、隱約的驚喜,眼裡還不能少掉天真無辜的快樂。想起阿伯可能看不清楚,我彎起的嘴角又更用力了一點。
  蜷在深藍色仿棉帆布背心裡,呼吸平緩溫暖,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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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又分開了。脫下志工背心那刻我想。
  還剩下幾個步驟。沿著摺痕對折,收成能整齊躺進籃子裡的藍色方塊,輕聲道謝與道別,最後是把後背包甩上肩。此後我就不再是可以盤腿坐在路邊的女孩了,要走回城市的倉促腳步,低頭,抿唇,打散的目光什麼也看不見。
  要搭火車回家,會再經過阿伯待著的角落。我在斑馬線上與人群匯流,步伐保持漠然的一致,輕易成為了另一個難以辨認的影子
  也許不是真的希望他認不出我,不要現在就好。
  紅綠燈。車燈。霓虹招牌。城市的夜是成串光點,每個人都帶著一片灰,
  寂寞在光暈也交疊不著的角落滋生。無數往來的視線像疾駛而過的黃色光流,精準擦肩,不交集。
  像每天走過地下道那樣。
  每天早上,我會從第二月台走進地下道,沉重的書包壓得背脊有些前傾,為了假裝充滿活力走得輕快。前頭一對情侶會在岔路口擁抱,兩個女孩總勾著手走,還有一個戴著耳機搖頭晃腦的男孩,日復一日,分毫不差的六點五十分。
  緊貼著地下道邊角,阿伯們或許剛甦醒,或許瀟灑地仰躺,餐盒和塑膠袋散落在腳邊,瘦削的手腳暴露在微涼的空氣裡。
  剛開始我總匆匆走過,出於不忍和無名的愧疚,指甲嵌入掌心又緩緩鬆開。我想找到一種正確的,至少能理直氣壯的姿態,但若無其事走過太冷漠,微笑點頭太尷尬,彎腰放下一枚硬幣,又要彎得多低才不顯得高高在上?
  原來一身乾淨的制服已是深重的原罪,它承載的傲氣無法洗刷,於是在漠視以外,我們所有的舉動都像施捨。
  我不堪承受自以為是的罪名,而冷漠,在城市裡竟算得上一種合群。
  最後,只能在經過那有形的黑暗時走慢兩步,或逮著沒人注意回頭瞥一眼,以為這就算是傳遞了關心,證明自己還不是麻木人群的一份子。
  也只剩證明了。
  很快就歉疚起自己的不再歉疚,最後連歉疚都忘記。我開始好奇地把目光投向邊角,才發現他們也常窺視著我。我們急切地打量彼此,在對方發現前搜索每條線索,嘗試拼湊一個平行的人生;偶爾目光相接,就猛地彈開,回到一成不變的生活軌跡裡。
  如果我開口,他們能聽見嗎?有時我會想。
  總覺得沒有介質能將聲音傳到那兩步外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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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中心的夜晚嘈雜,但阿伯待在一個離他們都遙遠的世界。我們對每陣從背後經過的腳步提心吊膽,生怕衣襬被踩到,而那好像只是他家窗外,隨風滾落在簷上的幾滴露珠。
  「這是我幼稚園的時候啊,帥吧?」
  阿伯熱切地看向我,露出缺牙的笑。
  我私下喊他鴨舌帽阿伯,因為四季都能在他頭上看見那頂洋基帽,除了些微泛黃,完好如新。
  他們說,阿伯每一次都會拿出這本相簿。看著整齊平貼在畫冊上,凝在往日的笑顏,我依然覺得何其有幸。
  翻飛的頁停了下來,阿伯摸了摸帽沿。我湊近欲言又止的他,差點錯過藏在灰白鬍子後的笑意。那笑很淺,卻是從心裡漾出來的,只是心尖到臉的路途似乎有些曲折,笑裡還有幾分疼。
  我低下頭,不平的路面原來也會反光,像幾顆沉默的星子。
  「這是我媽媽,她是我最愛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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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常在地下道看見鴨舌帽阿伯,他起得很早,總靜靜盤腿坐著。燈管嵌在天花板和牆壁間,是柔和得令人暈眩的黃光,把地下道浸成了幽長的洞穴。他看起來像被遺棄在漫漫的時光廊道裡。
  他的目光總落在更遠一點的地方,不是無意識飄落,是遠望。人流湧上又退下,他是佇立的礁石,兀自相信總有一波浪能帶來什麼。
  最令人揪心的還是看見他偶爾垂下頭,瞅著眼前的磁磚地,垮下的肩膀再也扛不起日復一日的失落和疲憊;不曾細看,但我想,他的雙眼一定像無風陰天裡的兩窪死水。好一會,他又會抬首,有些吃力和遲疑,把目光再次拋向亙久等待的盡頭。
  我是侵蝕他的,從未有片刻駐足的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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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才找到,介質是那件深藍色志工背心。只有明確標示著不同群體,我們才能坐在一起。
  我跟在哥哥姊姊後頭,提著大塑膠袋,安靜遞上一個麵包或飯糰,突然就有了對上那雙眼睛,衝著它燦燦一笑的底氣。給予原來是一種贖罪,指尖差點觸碰以後,我們才有資格蹲低身子平視,聲音終於開始流通。
  我驚訝地發現,聽見彼此這麼容易。
  他們的話語不總是沙啞含糊,有被歲月泡軟的溫柔,也有流徙中打磨的銳利;高亢或低沉,如這城市永不停止起伏的脈動。
  長鬍子阿伯說,自己一直是這一區的老大,也管得累了。拐杖阿伯說長鬍子是個騙子。
  瘦阿婆想要我們幫忙,找找她好幾天沒出現的朋友。
  啤酒阿伯反覆叮嚀,要我們好好讀書,別像他當個工人,太累太折磨了。
  我們總在晚餐後上街,在每個角落坐幾分鐘,聽的話通常比說的更多。姊姊說,有些人永遠在重複一樣的話。
  真的嗎?我不解。他們壓低聲音的神祕,手舞足蹈的興奮,和兩眼直勾勾的語重心長,永遠像第一次那麼認真。
  我善於作那個專心的,深深被內容牽動的年輕女孩,接住那些在喉頭悶了太久的發燙詞句。分不清下意識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朋友或志工,總之那裡舒適安全,我揮手點頭眨眼的姿態都熟練,像面對許久未見的長輩或問路的老奶奶,總善於寬容,容易升起溫暖和喜悅。
  我們怎麼會分屬兩個世界?我想。
  只是偶爾飄開視線,看見被交錯光影和行人填滿的市區,龐大又迷幻,卻沒有一點容我縱身的間隙。這才恍然意識,是我墜進另一個角落了。
  那個週六晚上的最後,鴨舌帽阿伯把相簿收進行李箱的夾層,硬是把便利商店的切塊水果塞進我手裡。週末是他們能收到最多禮物的日子,大家都想趁不忙碌的時候贖一點罪;到阿伯手裡,成了他難得能化為具象的善意和感激,和我最不該碰壞的,能伸出手給予的自信。
  「謝謝你!」大哥哥勉強地退到一邊,我連忙接下,用力拉高嘴角笑彎眼睛。
  在初夏的夜裡放了太久,水果已經是常溫了。我想像它曾躺在明亮有序的冷藏櫃裡,被用雙手穩穩取下,然後來到街頭,受盡往來腳步揚起的沙塵,又將要隨著我回到另一個世界。
  「再多坐一下嘛,」見大家準備起身,阿伯招了招手,一道道紋路隨著他的話語和有些討好的笑堆起,「下次再看到你們就是很久以後了欸。」
  其實你每天都會看到我喔。我沒有開口,只戀戀地坐在原地,繼續看他們演起解釋和勸留的戲碼。這句話太有歧義了,不知道是看見,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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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車廂裡的空調過強,空氣潔淨到了蒼白的程度。我在窗邊的位子坐下,頭輕抵著玻璃,全身都跟著引擎震動。
  快到不用了解原因,就善於服從規則的年紀了。上火車不能挑旁邊有人的位子坐下,生活已經足夠擁擠,都市人需要距離。還不明白那些虧欠、淡漠或安然、友好都來自哪裡,這城市還有多少條冰冷的界線;卻懂得扮演好任一個角色,每換上一付視角,就縮成剛好的姿態,蜷進另一個狹小的世界。
  從車窗看出去,點點燈火微小閃爍,像眨一次眼睛可以透出的光;布滿城市,一路鋪到視線的盡頭。
  和媽媽說起那盒水果,她頓了一會,很小聲,很輕地說,還是不要吃了吧。
【後記】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散文組三獎。
  一直不太有辨別優劣的能力,老師說肉食動物比較好,我就比較喜歡那篇。
  完成這篇和之後的階段一直有種過不去的厭惡,討厭文字背後那個敘事者,我的樣子,眼界短小的天真爛漫小女孩。不知道會先長成別的樣子,還是先學會喜歡自己。
  城市角落其實滿清楚地展現了那個階段,富足女孩的形象,和她如何試著透過觀看別人增加自己的厚度。一年後再看覺得:好吧,也有點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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