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大概是1998的出版,書頁泛黃,偶爾有鉛筆字跡的對話,每次翻頁都有年歲的氣息。我擺放的時候總是比較小心,一是怕它不乾淨,二是有點對待珍品的意味。
當年,紀大偉以青年小說家的身分出版這本作品;2011年,包含《戀物癖》中數篇作品的復刻版《膜》問世,書腰上已經稱他為老字號酷兒小說家。我在2022年拾起這本書,是很奇妙的閱讀體驗:一面感嘆作者的前衛,其中的觀點在今日臺灣仍算得上新潮,一面又在罅隙間得以一窺我未曾見證的年代。
(那是愛滋的時代欸,是圈裡會低聲流傳著誰「得了」,是要抱著孤獨病死的風險去愛一個人的時代啊)
(好我根本在浪漫化)(好想讀疾病的隱喻)
承載戀的物
整本讀完後,我覺得戀物可以有很多解。
我們之所以會對一項物投射情感或慾望,常是因為它伴隨的聯結。它因為外型的相像、某段經驗中的曾經出場、甚至符號象徵性等各種理由,將我們拉進某段時空,或把時空拉到我們眼前,連帶著屬於那裡的感受。
這部分我最喜歡〈咖啡與菸〉。兩個舊情人在咖啡館對話,逐漸聊出曾在一起的日子,和分開後的近況。酗咖啡的人戒了,嗜菸的人喝起咖啡;尼古丁貼片能取代菸,咖啡醬油血液的味道混合交融。
改變也是一種「那人曾經深深走進過」的證明,如同情感、慾望,抽象無法衡量。外在的物便使它們得以具體呈現,又作為記憶的載體,讓那些摸不著的得以被喚回、表達、恆久傳遞和擁有著。
(推《物裡學》,它稍微理性稍微人類學一點,但真的酷到不行) (順便安利我的專欄置物櫃)
物決定的戀
〈臍〉是我印象很深刻,超級讚嘆「紀大偉也走太前面了吧」的作品。
敘事者曾和男人結婚,因病摘除乳房後改換男裝,和女護士交往後又離異。她自敘「削去多年留下的長髮,那正是前夫最貪惜撫愛的」、「我的胸前不再掛擁乳房,不過這塊騰出來的田園可以收納另一名女子」,宛如一場自體的變性(其實還是有手術啦),一次蛻皮和重生。因為肉身的變化,改變了以裝束呈現自我的方式,似乎連性傾向也改變了(前文有對男體不感興趣的敘述)。
自我認同可不可以被外在的物決定?而性是獨立於自我認同的嗎?我們是先認知了自己是誰,才決定了愛慾的對象嗎?
這個論點似乎很容易被反駁,許多同志、跨性別者也是在異性戀腳本的世界長大的。但當我同樣在乎兩個不同性別的朋友,卻認定對生理男性的感情是「愛情」,包含對其身體的慾望,甚至在我和任何一方發生性關係前就如此確定,難道不是因為我自認是個異女嗎?
「妳是男生我就嫁給妳。」女校最常聽到這種話了,真真假假,可能是誇張的讚美,也可能是對情不自禁的包裝。如果這是真的,我們該認為性(別)是愛的決定性要件,還是相信這份愛自始存在,只是被我們對關係的想像限縮了?
(好多問號可見我是真的在困惑)
對物的戀
這應該是戀物最直白的解釋。這裡我把物當作人以外的所有東西(雖然人的定義也有待商榷)。
〈高跟鞋與三個結局〉圍繞著一雙紅色高跟鞋開展,三個不同的結局中,「我」、女人、線民輪番成為高跟鞋的持有\穿戴者,分別成為彼此慾望的對象。第三個結局的最後,「我」再次對鞋跟撞擊地面的聲音感到悸動,即使那是一雙男鞋。
我們識別和愛慾的是物還是人?
要進入好私人的討論了。好像曾經和誰討論過,「心動」和「喜歡」的差別在於前者只是來自行動,行使的對象可以被替換成任何一個人。但作為似乎也能被替換成能力、個性、外型,到最後,我們是真的愛一個人,還是愛附加於他(也可以附加於其他人)的種種特質,愛他代表的形象,愛我們和他之間的關係模式?
「反正空洞的地方,填點東西進去就是了,人就怕匱缺。」好空虛,我不願自己那麼認真對待的只是一個可任意替代的填充物。
不過,畢竟人就是由以上種種積累組成,「說得出原因的愛就不算愛」這種說法也太偏激了。但到底是哪些、多少比例的特質是可被替代的「外物」,哪些可以代表個人,又變成另一個層次的問題了。
再一直想下去我就交不到男朋友了。
雜記
我承認很多我都沒有很懂QQ他好精神分析好後設好像那種專題課會拿出來列舉每個物件象徵意涵的小說......
我覺得這本書的時代意義特別重要。在當時,紀大偉扮演重要的「開創者」角色,為臺灣酷兒文學開啟嶄新的論述(我沒有研究這是學者們說的,但看他多前衛應該可以想像吧);現代,這些作品則讓我們略窺那個壓抑保守卻也初臨解放的世紀末,酷兒如何生存,性意識如何被探索理解。
至於那些恆久的,除了情與物,我覺得還有城市人的孤獨。慾望密集存在日常物件中,人來來去去,短暫靠攏的時候又把心藏掖著說不明白。滿喜歡這些故事的,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他總停在我最近很喜歡的,一種抽離觀看、表面平淡的壓抑情緒裡。(還有好愛那種很精準細膩的比喻或警句)
好了,有種終於拜讀大作的如釋重負。是本適合讀了一篇後停下來慢慢想,回頭檢視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