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在哪一個時刻,哪一個當下,我發現你真的老了。
從來,我沒有正眼的看過你,我放工,滿腦子只想著明天的工作;我放假,滿腦子只想著去哪裏玩樂。
我們雖然同住一屋簷下,但我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你,因為你對我而言太熟悉。我一直覺得你就是那個樣子,就是那個光鮮亮麗,喜愛打扮的母親;就是那個勤勞整潔,喜愛收拾亂掉東西的母親;就是那個廚藝精湛,喜愛煮好吃的給我的母親。
你一直也沒有變,還是喜愛嘮嘮叨叨,喝多了酒就會話說從前,還是喜愛斤斤計較的說著三姑六婆的事,而我總是坐在一旁默默聆聽,然後就只會說一句,別理她們了,然後,你會說好,但是,不久後,你又再說三姑和六婆的不是。
那時我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不滿,還是要常常找她們。到很久之後,你才說,因為悶,因為寂寞。
在妹妹也上班之後,家裏沒有人,一直以照顧我們三兄妹為生活中主要任務的母親,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她被逼迎來了一段很長的空窗期。整天睡,整天坐,整天看電視,唯一整天沒動過的,就是嘴巴,一整天想找個人說話也沒有。
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很記得那是一個週未的下午,我放工回來,下午的陽光很充足,將客廳照得敞亮,我坐在餐桌吃著你準備的午飯,望著正在看電視的你。
在自然光線之下,我終於看清了你,在粟色舊染的頭髮之上,你頭頂冒出了幾許花白,額頭的紋路深刻了許多,眼角無力的下垂,多條清晰的魚尾紋顯現,在白滑的面頰之下有如深溝的法令紋。無神的眼睛,下垂的嘴角,半陀的背樑,還有那抓著搖控器,瘦削見骨的手掌,都在告訴我,歲月是一把無情的刀,它竟然在你身上刻上了那麼多的㾗跡。
正在吃飯的我,再吃不下去,我望著母親有股想哭的衝動,我鼻子很酸,我的喉頭有一股苦湧了上來,我的心口突然襲來一陣驚懼。忽然,我覺得死亡離我們很近,我很怕你在某一天會離我而去,就像在這一天,我發現你忽然間變老了。
我當然知道,老,不會忽然而來,它是每天一點一點的累積,致使我完全不察覺,我總以為你還是以前的你,還是在我小時候有氣有力的照顧我的你。
忙碌的生活,讓我忽略了時間的流逝,習慣了生活有你的存在,我一直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當然,我以為你還是那個我熟悉的母親,我以為你還是那個有朝氣的母親。
現在,當我聽到你上樓梯沉重的步伐,當我看到你在煮完飯後疲憊的面容,我知道,你真的老了很多。
你仍然會生氣。
你以前的生氣是帶著生活壓逼的歇斯底里,是一種被壓得喘不過氣的憤怨嘶喊。你現在的生氣,像小孩子鬧脾氣,只要哄哄你,與你說說話,你就會消氣。
你仍然在笑。
你的笑不再是帶著憂慮、滿懷心事,你現在的笑帶著滿足,帶著無憂,帶著豁達,帶著看透人生的剔透面容。
我慶幸,我可以陪著妳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