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道從沒進過彈子房,不知道在那裡待上整個下午需要多少錢;他只知道要點幾盤冰、外加幾份水果,才夠一個人在冰菓室裡撐到下午四點20分見到添財再度出現。這條路是筆直的,他就這麼遠遠地盯著他的背影上了公車;他知道這輛公車的路線,想都不用想,這孩子往家去了。守道鬆了口氣,回家挺好的,回家多正常啊。他為特殊任務奢侈一回,抬手攔了輛計程車,吩咐一路尾隨。添財下車的站牌的確與預期相符,兩個原本蹲在站牌邊拿著小石子划沙玩的孩子見到他歡呼著跳起來相迎。守道彷彿記得,在故事之初曾有過的一樁古老懸案,謎底於此時挾意外之姿向他揭曉。兩個,都是弟弟。當時他覺得這個謎底與他無關,一點兒也不重要。他看著大男孩親暱地帶著孩子們吃喝、拿著各自的禮物走出文具店。在確定這些畫面足夠把他想知道的關鍵事實串起來之後,守道覺得累極了,恨不能下一秒就能從眼下這場景中飛開,回到自己該在的地方,狠狠地睡上一覺。
惠娟自把這事扔給他為始一句後情不問,這讓丁守道由衷覺得,能自行節制三姑六婆性子、懸置是非論斷的女人真是家中一寶。而丁有貴兩日來甚寡言笑,默默地等著結果。次日趁著店中無人,守道拿了二百元塞進添財的手裡說:「我想了想,是師傅做事不周全,眼見下星期就是發薪日,這些錢你放在身邊頂著用⋯⋯」虧得守道是個細心的人,眼尖瞥著這孩子木著臉看著他不自覺地微微把嘴角望下一撇,樣子像是說「你們大人慣用這套收服異心,別當我不知道。」便不動聲色地補上一句:「日後每個月從工薪裡扣50塊,四個月還清。」
此後靜觀其變。守道並不知道這樣的處理方式得不得當,並未向以外的第三個人透露過程。惠娟日日做帳,幾天過後,默默向他丟了個眼色,悄悄豎起大姆指,用力點了點頭。自此事後,板鴨店的帳上月朗風清,類似的陰影再也不曾降臨。
在添財入夥之前,板鴨店裡沒人支過薪水,三人名符其實全是親密無間的自家親人,也是是出資、賣力的合夥人,月月所得依例分紅。發薪日遂因添財一人之需置宜,既然當初說好了每個月30號讓孩子送錢回家,便把每月支付薪資的日子訂在29號。此前,守道特意帶著他去一趟郵局,開了活存帳戶,把存摺交到添財手上,仔細告訴了存、取款的程序後諄諄告誡:「你要記得,身上帶藝的人,光憑勤、和二字通權達變,太平世道裡境遇再差也餓不死我們,但如果想成就自己的事業,除了人之外,不能沒有錢。你將來就算不開店,光桿一人置輛攤車吧,攤車要錢、鍋碗瓢盆要錢、食材作料要錢、未進帳之先,你吃住要錢、買塊肥皂要錢、理髮穿衣像個人樣要錢、水電瓦斯要錢、攏絡朋友要錢、萬不幸生災害病更少不了錢。手上無財可理、將來又有計劃求成的人,「儉」便是實現計劃的基礎。有了錢,手藝才能成為更進一步的靠山。能夠的話,日後無論境遇好歹,今兒個師傅這番話你刻心記著。」自共處以來,守道分享除了技術之外的個人處世經驗未遭冷遇,受者能在於心有感的狀態下慷慨接納,這還是首次。
隔日准假一天,方便他送錢回家。去時滿面春風,回來時像個掉進陰溝裡的破布娃娃,額角上高高隆起一個帶傷的血包,手、腳處處淤痕,嘴角也破了,守道大吃一驚,連忙問:「你這是!跟誰打架了?」添財扯開嘴笑得夠慘相,得意地說:「我只答應給他三分之一。」惠娟就著盆熱水,一次次擰乾毛巾幫他揉散淤傷,不住嘴地嘆:「娘誒,可真夠狠的!」轉念勸道:「他是你阿爸,怎麼著你也不能跟他動手吧!再說了,看這樣子,又還打不過,要錢給他就是,犯得著!」添財一臉恨意,回道:「我就不,他連一毛錢都不配。」語氣一頓:「我得留給媽媽一點⋯⋯」話沒說完,兩行淚掛下來。守道悶著為這尚不甚親的徒兒和天命賭氣,一臉肅然,緩過心情來對添財說:「這樣,你若信得過我,往後每個月我替你走一趟,親自把錢送到。此後那個家愛回不回,你自個兒看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