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3|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嬰兒轉運站》:不能養為什麼要生?再次滌淨ㄧ切的是枝裕和

是枝裕和導演說《嬰兒轉運站》(Broker) 和2018年收下坎城金棕櫚獎的《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其實是姊妹之作。在觀眾看來,《嬰兒轉運站》沿續了他一貫的關注焦點:從現代家庭劇出發去探索不同的愛之羈絆。
推敲過往,其實從《我的意外父親》(描述抱錯孩子的兩個家庭)是枝導演就開始對走入「非血緣」親情的探索:血緣關係究竟是不是親情給予的必然要素,被Lily Franky飾演的齋木ㄧ角打上了問號。更直接的,在《小偷家族》中扮演假母親角色的安藤櫻,有一場極為動人的落淚獨白戲,但看過那場戲的觀眾都感受到她對非親生小孩的愛不會少於任何一個母親。
是枝導演說:如果安藤櫻是一個極端,那李知恩在《嬰兒轉運站》所飾演的素英,就是站在光譜另一端的相反角色。
《嬰兒轉運站》的第一個鏡頭從從大雨中的長坡道展開,漫長艱辛的上坡路正象徵年輕媽媽素英的現狀,不僅困難,還下著傾盆大雨,而她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別無選擇。
素英將嬰兒羽星放置在保護艙前的地板之後離去,素英走後,默默在一旁監視的這個可疑保護艙的警察秀珍(裴斗娜飾)走出,將羽星放入保護艙中。
每一年,都有許多的嬰兒被丟棄在嬰兒保護倉( baby box )待人收養。但這個看似保護嬰兒的措施,會不會反而增加棄養的可能性?拋棄孩子的素英在秀珍的眼中是個罪人般的存在,「不能養爲什麼要生?」這樣的想法再正確也不過。然後,觀眾的目光跟隨著警察秀珍深入這起販賣案件,假收養、真販賣的嬰兒人口仲介與拋棄孩子的母親,這些犯罪的人們竟ㄧ同踏上旅程,為了尋找最適合羽星的新父母。
其實素英不是另一個極端,她們其實非常相像。素英與安藤櫻飾演的信代同樣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性,信代沒有自己的孩子,素英則是選擇讓孩子離開自己,但她們同樣愛著孩子。為什麼觀眾感受到素英還是愛著羽星呢?這是是枝導演最擅長的部份,即便素英在劇中從來不跟羽星對話,也從未將愛說出口。
讓觀眾不再以單一標準去看待新聞刻板化的標題,引入陽光照亮幽暗狹窄的細縫、挖掘涉入人物內裡包藏的情緒與皺摺,如雨水洗滌擺脫不掉的渣漬,展開那些讓外人掩鼻而過的罪孽,看是枝導演的電影總有這樣的感受。
是枝裕和的電影常常離不開水,海街日記的發生地在靠海的鎌倉;小偷家族裡,眾人一起去海邊戲水,孩子們衝進海水中浸濕了全身,這些並無血緣關係的假家人們,在廣大無邊際的海水裡被托養著,水一直是無機的,也不帶批判性洗滌與包容著所有的事物。
水的象徵在他的作品中無處不在,洗車的那一幕戲也是《嬰兒轉運站》的精華,小男孩忘了將車窗關起,當泡沫在沖進來車裡的那一刻,整車的大人與孩子們都忘記煩惱地笑了。那是無可取代的歡欣、是生命的停格切片,無論多苦痛的旅程,都有偶爾雨過天晴的短暫片刻。瞬間帶來的奇蹟,即使沒有血緣也無妨。
在育幼院的早晨,素英跟東秀說她常常作傾盆大雨的夢,因為一切罪孽與痛苦皆會被雨水洗淨。大雨能夠滌凈的意象在《比海還深》也曾出現過,阿部寬飾演的良多在回到母親國宅的夜晚遇上颱風,帶著兒子與妻子三人一起在暴風雨中的兒時公園追逐飛走的彩卷,全身被浸濕了,心裡的鬱結也被沖開了;隔天找回來的彩卷晾在曬衣夾上,過於潮濕的盼望已經隨之蒸發,太陽曬到身上帶來暖意。這一切皆能連結到素英在育幼院醒來的早晨望著陽光,手伸出窗外接著水滴的一幕,柔軟又懷念,對照起片頭素英行走在暗夜的雨中坡道,孤立無援的模樣,是整部電影最淨化人心的一場戲。
和雨有關的另一幕是,警察秀珍坐在車裡,一面說話,一面將右手伸出雨後的車窗外頭,用指尖勾弄著被打落濕透的花朵。脆弱的花朵在大雨後並未掉落在腐爛的土壤裡,卻正巧黏在秀珍的車窗上,經歷大雨的素英就像那朵仍殘存的粉紅花苞,秀珍的指尖一勾一拉,就這樣把羽星與素英拉了上來,也是個巧妙的比喻。這樣輕薄無力的雨滴,匯集成大海時又如此強大,就像他描繪的這些小人物故事一樣,與作品核心產生強大的連結。
有了《小偷家族》的成功,這次《嬰兒轉運站》探討血緣親子的題目,其目的性因爲警察視角的加入變得更為明確,不只是提問,《嬰兒轉運站》也由秀珍給予了「答案」,這樣明顯的誘導我認為是枝參加坎城影展時說出「這部電影不是會得獎的電影」的原因之一。但這部《嬰兒轉運站》要說是枝導演「失手」也未必,從第一幕開始,整部電影都沒有逸脫導演的掌控範圍,富有個人特色的劇情與鏡頭,在雨和海的象徵運用上仍有非常令人喜愛之處。
我覺得是枝導演的電影有種透明感,一部份是從畫面的色調而出,其餘從劇情氛圍和演員散發出來。也或許是他電影中的人常常是「被亡者留下來的人」(《海街日記》、《橫山家之味》)或是「不被社會看見的人」(《小偷家族》、《比海還深》)。個人覺得這在《小偷家族》的海邊戲水戲中,最為令人難忘。但這樣的透明感在這次《嬰兒轉運站》中,雖然色調沒變、題材類似;但奇妙的是,減少了非常多。
我想起阿巴斯說:「他的電影是從伊朗長出來的」。
是枝導演的電影或許也比較適合在日本拍攝,這是我的強烈念頭。
宋康昊、姜棟元、裴斗娜、李知恩的演技都完全沒有問題,而且李知恩讓我又看見「我的大叔」裡的至安,強悍且非常美麗。但或許那被海圍繞著又帶些寒冷的島國才有的輕飄倏忽氣質,讓從中生長出來的導演,更為擅長將他的故鄉中,那透明至絕望的人物影像帶到世人面前吧!
《嬰兒轉運站》仍然是個優秀的作品,但不是是枝導演最好的電影。對我來說那是來自於導演與演員的特性失去加乘的效果,並非導演或團隊有任何的問題。是枝導演曾在自傳「宛若行走的速度」一書中說過,他的作品中有「職人」與「作家」兩種不同的種類,這部電影就是四平八穩、沒什麼失手,但也不特別突出的是枝作品,在文件夾裡大概會被紀錄著「宋康昊獲得坎城最佳男主角」,屬於他「職人」的那一類收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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