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謝 Savoir|影樂書年代誌 刊登本文:https://www.savoirtw.org/article/4545
是枝裕和的電影中,透過日常性的對話與長時間的生活描寫,處理的各種議題都脫離不了「家」作為核心思考的意識。因此,《嬰》雖不能說是最好的作品,但可說是一本綜合性的整理。《空氣人形》討論了情愛的性質,《小偷家族》展演了家庭的形式,《我的意外爸爸》探問父親的概念,《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處理了棄子的議題。而這些問題被揉合在《嬰》中,去描繪「家」的圖像。
家,被理所當然地預設具有親緣關係,血緣是無庸置疑的必要條件。但是,在《我的意外爸爸》中挑戰了血緣與環境的重要性後,我們已能窺得是枝裕和的傾向,也就是對於陪伴的情感培養,重要過於單純的血緣遺傳。
故事開始在由IU飾演的文素英在雨夜將嬰孩放置在有嬰兒艙的教會,而由教會人士的相鉉(宋康昊飾演)與東秀(姜棟元飾演)攔截,並未讓嬰孩循入棄嬰走向孤兒院的命定,卻是介入了這個孩子羽星的生命歷程。通常這樣留下會再來接你字條的棄子母都不真正會實踐這諾言,然而素英卻是那個例外,隔日馬上前往尋找自己的孩子,才發現相鉉與東秀的人口販運行動。人口販運必然是犯罪,因此故事中另有刑警角色秀珍與(裴斗娜飾演)與其同伴盯哨,從頭到尾在等待犯罪的發生進而以現行犯逮捕。
在這樣多重的角色交雜之下,提出的問題包括人口的轉賣若是能使小孩能有更幸福的未來仍然是不可為的嗎?又或者人本身就是不能被商品化而不得更易其從屬於母所被固定的命運?國家對於犯罪的追查究竟是為了維護人性尊嚴(禁止人口販賣)或是達成績效?
以嬰兒羽星為中心,從不同的角色投向此中心都會照映出不同的故事。
母親素英是個從事性交易又殺人的兇手,因為慮及不想孩子作為殺人兇手之子長大,甚至脫離於自己的生活環境,而希冀將孩子託付由有嬰兒艙的教會照護,至少會擁有比待在自己身邊更好的未來。素英的行為必然是出自於母愛,動機與目的是無可疑的,手段或許是可爭議的,就像有些父母出於對孩子的愛避免自己離世獨留孩子在世上而決定集體自殺一般,都是以愛為名的行為,雖然目的無法正當化手段,但同樣地我們也不能因手段的對錯去左右目的的正當與否。
相鉉與東秀則是將嬰兒攔截予以販賣的「罪犯」,但東秀是從育幼院成長的,他知道這樣的體系下所得到的資源將遠不及於能在一般「家庭」所能獲得的關愛。而相鉉則是積欠黑道債務開著洗衣店的中年大叔,但他也抱持著為了孩子的未來幸福從事著這般犯罪。我們在電影中是無法否認每個人,包括販運者,都有為了孩子的幸福所做的考量,否則實在無需歷經數多的購嬰者,無需經由相鉉、東秀與素英對於每個人的印象評價。不過有趣的地方正在,這種為了孩子的幸福正當目的以及經濟獲利的目的二者兼備的嬰兒轉運—人口販賣之間,是無法劃清二者的比重孰高孰低,或許沒有經濟上的誘因(販嬰報酬)就無法促使人(例如相鉉)去從事這樣的行動,容任羽星進入育幼院體系,但同時,當人格被標上價碼,就使得人不得被當作客體對待的道德原則被牴觸,也因此才有人口販賣的罪名被國家虎視眈眈地盯著。
秀珍作為刑警代表國家的角色始終在電影中以「潛在共犯」,相較於相鉉、東秀與素英審慎地評估收養者—購嬰者的資格,秀珍卻只想交易儘早促成才能以現行犯逮捕,甚至在故事中還設局促成交易。然而,若是除去制服所具有的國家對於法律的執行者身分,說穿了也不過是人口販運的幫兇之一。只不過在最後反而是在素英的自首下由其受託照護無人看管的羽星,也軟化了國家權力的硬性,只不過這點轉折過於強硬,一反於是枝裕和歷來的風格,就如同電影所提出的明顯主題一般,挑名了要觀眾去思考販賣人口的本質上錯誤,以及,嬰兒不被轉換人生所將走向的未來。
前者是個除了被法律明定的錯行之外,更也違反了大部分人的直覺。因此在後者的刻畫上是更加地用心,包括從東秀成長的育幼院中趁機逃跑的海進小男孩,是個已經太大已經無人有意願收養七、八歲的年紀,以及,東秀對於母親的不諒解到遇上素英才發現或許自己的母親也曾有難言之隱的苦衷。而各個收養者或許也有各懷鬼胎者,但也有無法受孕或是無法再承受受孕過程的夫婦,甚至,連羽星的親生父親之妻(黑道)也說出希望能扶養羽星而囑託下屬去捕回這孩子。
在把人物化以及更好未來的道德兩難也顯示出倫理學歷來在義務論與後果論上的對立中,是否當凶手在門前我們仍然不得說謊藏匿被追者?又或者,我們可以為了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犧牲任何一個主體?尤其,將嬰孩放到市場的自由交易中才能使其獲得最美好的未來呢?還是,拋棄就是拋棄,無論如何這就是一種蔑視生命的行為?不論如何抉擇,都會產生代價,而問題的答案始終沒有定論,不只是電影故事的開始與結束,甚至是人類的起始到末日都將莫衷一是。然而,去思考這些問題已具有本質上的重要性,而這也是《嬰》中所提出給我們的問題意識。
是枝裕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倒是經由素英對著在場的相鉉、東秀、海進說出「謝謝你的誕生」去禮讚生命,也處理了素英在故事中糾結於生前墮胎難道比拋棄更為可取的困難心境。雖然孩子的出世未必都是被期待著的,例如海進與羽星這般希望孩子能自由與奔向天際或海洋的姓名,但是生命的誕生是值得欣喜的。尤其,經由這個小生命羽星,組織起一群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奮力地為其奔波,付出了甚至坐牢的代價,以求其最好的未來。而這種捨身為人的情感與付出,正是我們對於「家人」與「親情」的典型想像,非典型的反倒是這裡頭家庭成員的組成。不過也正是這種對於所謂「家」的圖像重新描繪,才是《嬰》的電影裡頭經由如此沈重的人口販運議題所溫馨呈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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