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與軍官》改編自劇中主角謝爾蓋所出版的回憶錄《The Story of Roman》,導演彼得.雷巴內(Peeter Rebane)因緣際會讀過之後,下定決心要拍成電影,並與湯姆.普里爾(Tom Prior,飾演謝爾蓋,身兼編、監、演)一起合力完成。故事背景在1970年代的冷戰時期,即將退役的士兵謝爾蓋出身當時仍受蘇聯控制的愛沙尼亞,奉命在最後服役的一段時間為戰鬥機飛行員中尉羅曼(奧列格.札格羅德尼Oleg Zagorodnii飾)服務,初見即互有好感的兩人皆喜歡攝影,在同性關係會觸犯刑法121條、遲至1993年才除罪化的蘇聯,即使四周盡是無所不在的監視與敵意,他們仍舊跨越友誼的界線,並小心翼翼的維持彼此的關係……
這是一部很標準的同志懺情作品,以謝爾蓋的視角敘述,所有的情節都在意料之中,兩位主角的感情雖有鋪陳,但在我心中未至深刻。和戀愛情節相較,每個主要角色的兩面性更有吸引力,電影開頭即已表明:
「黑荊棘與玫瑰,笑與淚,一同種下,依偎而生。」
所謂的黑荊棘,象徵的或許不只是同性戀情裡的磨合與崎嶇:之於愛,人會付出、奉獻與成全,也會嫉妒、占有與破壞。這樣的兩面性,加上對這段祕戀的知悉程度,使角色之間各自構成不同的三角關係。
路易莎-沃洛佳-謝爾蓋 在軍中的謝爾蓋左右各有沃洛佳與路易莎(黛安娜珀查爾絲卡雅Diana Pozharskaya飾)兩位好友,沃洛佳對路易莎存有好感,眼見後者與謝爾蓋更為友好讓他決定退出,直到(在他的認知裡)羅曼半路殺出橫刀奪愛。多年後沃洛佳意外撞破謝爾蓋與羅曼的關係,亦自曝了羅曼之所以被密切監視,乃因他的密報──他以為這麼做就能讓路易莎重新跟謝爾蓋在一起,這是他守護兩個朋友的方式,直至他終於發現好友正是羅曼外遇的對象。此事他沒有告訴路易莎,但他不吝於向謝爾蓋表現他對同性戀者的認知。沃洛佳的存在,代表的是那個時代「正常人」的性別觀與道德觀,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羅曼必須選擇與路易莎結婚的原因。
季馬-謝爾蓋-羅曼 電影開始謝爾蓋呼喚滅頂的少年好友季馬是他的初戀。在與羅曼重逢至海邊約會時,謝爾蓋傾訴了隱藏多年的祕密:十三歲時親眼看見季馬被父親鞭打咒罵「我兒子不是死同性戀」後逃跑,自此季馬再也沒有去上學,直到被發現沉屍湖中。這個陰影存在他的心裡,在他往後每一次面對現實的分歧,都選擇勇敢面對愛情:包括在軍中差點被長官發現的第二天,他仍去找羅曼計畫退役後在莫斯科的同居生活;包括羅曼婚後四年重逢,他選擇放棄演藝事業,搭上羅曼的火車;以及在與羅曼妻小共度聖誕夜後,留了一封「祝你的生命充滿愛」的告別信給他們(好友不告而別然後留一封信給自己的丈夫,我很好奇有哪個妻子不會展讀)然後離開。
季馬是初戀的亡靈,令謝爾蓋明知周遭之危,依舊為愛奮不顧身,一如他與演員同事爭辯茱麗葉為何選擇羅密歐──比起屈就身邊的方便,更應選擇真愛,才能補償當年未與羅密歐赴死的罪惡感;而他的真愛在那個時代,則讓他永遠落入哈姆雷特王子的開場白「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的困境。
這樣的困境照理說也是羅曼的。但羅曼並不作如是想。
謝爾蓋-羅曼-路易莎 羅曼與謝爾蓋產生情愫,發生關係的同時,亦與路易莎維持煙幕彈的關係。在謝爾蓋退役後幾年,羅曼因路易莎懷孕而結婚,謝爾蓋來參加婚禮,兩人一度糾纏,但謝爾蓋還是放了手──這原是可預料的結果,在差點被發現的危機後,羅曼就避不見面斷絕關係,而即使在討論未來時,羅曼亦曾說過:「軍官不能離開祖國。」但有機會到莫斯科,羅曼還是先跑來找謝爾蓋求復合;兩人祕密同居之後,路易莎要偕同兒子前來共度聖誕節,羅曼即叫謝爾蓋扮演「偶然來拜訪、順便一起過節」的朋友,都能看到他在維繫與路易莎之間關係的主動性。
羅曼幾乎是故事中對環境、對關係,也對自己最清醒的角色。這一切情感對羅曼來說,從來就不是男人與女人、戀人與妻子的選擇,他的選項始終都是飛行。羅曼在赴阿富汗任務前,曾寫信給謝爾蓋,表達自己:
「我不能因我所愛的人就不選擇飛行……我不能再分割自己,再同時被大家擁有。」
可見飛行是他的第一順位,他的性傾向與飛行夢在精神上同為雙翼卻在現實裡相互掣肘,所以他必須娶路易莎為妻,以保持他飛行軍官的身份;但又必須留住謝爾蓋,愛情才能得到呼吸。當這兩者終於再也不能並存,對折翼的鳥而言,死亡就是他唯一的解脫。
謝爾蓋-路易莎-羅曼 身陷好友與丈夫的三角關係裡,路易莎在發現相片時似有所覺,卻又不願深究,來共度聖誕時熱情擁抱好友,接受他的祝福;在羅曼殉職後,路易莎與謝爾蓋爆發的衝突,是全劇的高潮:
「既然你這麼想跟他上床,你何不直接躺在他的墳邊?」
「當然你不知道他葬在哪裡,他們怎麼可能告訴你?你不是他的遺孀,你是他的什麼?」
「你什麼都不是。」
和大部分的男同志懺情作品相同的是,女性的立場與感受往往置於最末。謝爾蓋的勇敢追愛必得捨棄與路易莎之間的友誼;他的退出成全,最終破壞了羅曼與路易莎的婚姻表象,也間接讓羅曼送命,這是與他的愛情玫瑰並生的黑荊棘,因為在那樣的時代,他的愛最終只能什麼也不是。而路易莎的痛苦與憎惡在咒罵「你讓我的人生充滿恥辱」之後,仍不由自主地給謝爾蓋一個擁抱──既是愛著同一個人的共同追悼,也是對好友的安慰──這是她婚姻無辜受害後的脆弱裡,仍願付出的一點善意,比起羅曼對飛行、謝爾蓋對愛情的執著,讓結局有了更強烈的不捨與光輝。
羅曼-上校-謝爾蓋 另一道隱諱的光則被放在片末。
上校(尼可拉斯伍德森Nicholas Woodeson飾)的存在乍看之下代表了軍方與保守價值觀,時時監視著羅曼的私生活。但細思他的行動:檢查羅曼房間時明明在廁所裡看到待乾的、與謝爾蓋的合照,也未必猜不到謝爾蓋的藏身之處,卻仍讓謝爾蓋退役;羅曼在結婚當日還找謝爾蓋試圖解釋,上校出現時理應看見兩人的親密舉止,卻彷若無視般告訴羅曼:「你的新娘在等你。」最後一幕他在車內抽著菸的凝視,讓人聯想到兩人在羅曼屋內親熱,卻因外面閃過的車燈而停下……
上校用「無法飛行」警告羅曼慎行,是威脅,還是提醒?羅曼行動不密,卻能死得其所,是幸運,還是有人庇護?他對羅曼的苦苦追究,是對後輩的嫉妒,還是因無法實現、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持續的執著?
比起兩位男主的愛情,這些隱藏的別情,顯然更加值得玩味。導演曾言:「無論你的種族、宗教或性取向如何,愛在片中至關重要。我並沒有打算拍一部政治電影,我想講述人的故事,他們生活在一個專制、充滿敵意的社會,儘管處境不利,但他們仍然試圖找到真愛。」浴火而生的真愛一定是美好的嗎?未必,玫瑰與荊棘向來是愛的共同資產,玫瑰會長出刺,荊棘也可能綻放黑色的花──端看環境與個人如何滋養,做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