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眼睛
有些問題無法回答得很清楚、具體,有些人則把這樣的說辭歸結為,其實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如果你問我是什麼決定一個人出國旅行?我心中的答案,一則是想離開自己舊有的生活,另一個私密原因,則是想趁自己還看得見時,到外頭走一走,去看看不同的國度,假若看不見的那一天真的來了,心裡也能少一點遺憾了。
「你很少說關於你的事。你的母親不知道你為什麼旅行吧?」有著一雙褐色眼睛的女孩說著,一邊看著我在沙漠旅行的照片。
「我的母親不懂我所說的那些原因,我甚至沒和她提過我擔心失明的事。她只知道她的兒子愛吃苦、愛流浪。」我還記得有次單車環島,那時正值過年期間,我出門的時候,她站在二樓的窗邊對我喊著說:「好好人不做,偏要去吃苦。」我抬頭望著她,看見她的笑容的一瞬間,好像我從沒在她的生命裡自己決定自己要怎麼過。我可以感覺到,她對我的單車之行感到新奇,同時她看著我騎出家門的樣子,又好像我只是平常的出門去了而已。當選擇改變自己原本的生活時,就已是在和家人的觀念對抗、磨合,甚至心底常會自大地以為,我是在和這以主流為價值判斷的社會對抗。為了這些說不清楚的原因,使自己步向周遭人眼光與言語質疑的戰場,有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站在戰場的中心……
褐眼睛女孩指著幾張相片,說這幾張嚴重失焦、模糊。但其實你所看見的模糊照片,正是我拿掉眼鏡後真正看見的世界。偶爾,你傳來的簡訊也讓我窺見一丁點你內心的世界;半夜讀著簡訊,你說你找不到方向,一次又一次輸給了自己的壞習慣,身旁的朋友一個個通過社會的考驗,穩穩站立在職場之上,而自己還在童年的遊戲裡徘徊、茫然。夜裡我想起我們在彰化的老家離的是那麼近,卻鮮少碰到面;最近一次見面是在下著雨的台北,正巧你上來,我們約在台大的門口碰面。你說離開了表姊家,在台北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一邊聽著你迷路的災難,我們一邊找間餐廳坐下來。你說我不說話的時候,眼睛常常望著遠方,是在思考什麼嗎?其實我並沒有思考什麼,只是安靜地坐著;我們安於彼此安靜的時候,像自己在和自己獨處,並不怕在對方面前表現失了話題的熱絡。看著你說話的樣子,我偷偷地端詳你的眼睛,那是一對黑色的眼睛,而為何在我多年來的印象裡,你是一雙褐色的眼睛呢?
每次晚上騎上大漢橋往新埔的方向,迎頭矗立的大樓幾盞燈光錯落,錯落在漆黑的夜空中,美麗地宛如世界將他的財寶展示在眾人面前,又有一個聲音迴盪在我耳際,好像聽見經上說:「人若贏得了世界,失去生命又如何呢?」我想起當兵時候聽阿根小隊長說的真實故事,他有一位鄰居,是從小認識到大的朋友,他這位朋友在四十來歲時拿到了博士學位,他的事業與家庭都正要上軌道之際,有天早上他醒來,眼前一片黑暗,他發現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原來,失明是會悄悄發生的,在你最幸福,毫無預警的時刻,它亦並不寬厚你。一片片剝離的視網膜,還在眼睛的映象裡化為黑羽飄盪,剝落人們的幸福。我在閉眼睡覺的前一刻忐忑,害怕自己明天一早醒來是再也看不見的永夜。我在夜裡撫平自己的心,開解它也許明天醒來會發現自己再也看不見,現在的光亮不過是我過去不曾擁有的,失去時也只是歸還而已,藉以換得一夜的眠。
有人說:「台北是滿足我一切的城市。」對褐眼睛而言,台北卻是座迷城;台北,則是我身形與心靈孤獨的游牧地。工作過於安靜的我,感覺身旁的人經過自己位子的無語,有時幾近感到自己要變成了一株人形盆景,盯著電腦的我的雙眼像是乾涸的沙漠,渴望雨水溼濡我的眼球。在廁所洗了把臉,殘著水滴的臉孔,稍稍解緩了這場眼睛的旱季。看著鏡裡的自己,我忽然發現自己也有雙褐色眼睛,待更湊近著瞧,那是一對再黑色不過的眼睛,怎麼會有剎那以為自己是對褐色眼珠呢?
「你去了這麼多地方,沒有遺憾了吧?」褐眼睛放下照片看著我說。其實真正不再令我感到遺憾的,並不是在失明前去過哪些地方、有過什麼樣的旅行,而是讓母親、家人看見我真實的樣子,在彼此的意見相左中磨合,得到認同,有著他們的支持而去做每一件事。
因為這將來的黑暗,我畏懼愛情的許諾,害怕自己成為家人與愛人未來不得不負的重擔。擔心隨時有可能爆發的風暴,只能讓自己一再演習那些風暴,那些戰場,等到將來真的爆發的種種,我已嫻熟如何面對它了。而我若只是我一個人,那倒還好了。
印象之海
Stanley Chiang 曾經為 Miki Chang 拍了花蓮太平洋的日出。當時他把照片並數捲膠捲留給了她,說是「為你拍的花蓮太平洋日出」。我猶記得那相片上凝結的波浪,在破曉的陽光下吻向海灘。畫面微微的失焦,像一幅畫,大海有著幾許靜謐的失落。
在那之後,我每到海邊便想起這對陌生人的事—那張有海的畫面。去過多良的海,也走過台11線綿延的長濱與豐濱海邊,我知道那些並不是我的印象之海,但每每凝望著發光的海面,我總不禁將它們和 Stanley Chiang 與 Miki Chang 之間的海做聯想。而我有沒有想過即使找到那片印象之海的所在,而和自己印象中的畫面、感覺都不對,那又該如何呢?
當我有機會去花蓮走走時,有意無意地逛到海邊,曾經民宿的寶哥帶我到崇德的海邊看日出,帶有驕傲與認同這片生活的土地的語氣,向我說從這可以看到立霧溪的出海口,這裡的海灘是處秘境,外地人很少知道……而我此番再次來到這秘境的海灘,只一個人靜靜地看著海。崇德、磯碕、牛山都不是我要尋找的印象之海,隨著在花蓮的假期愈到結束,想到是否要放棄了呢?傍晚牛山的海灘,像個小小的月牙被周山圈抱在一角,雲彩的餘暉曳落在浪水捲去的沙灘上,金光閃閃,似乎底下埋了許多寶藏,此去迤邐到沙的盡頭;牛山之海像在安慰我,「沒找到也沒關係呀!」說著「此時此地我不也很美嗎?」剎那的感動,信仰造物主的美與找尋印象之海的線索,似乎真的就是眼前這片海灘。
然而,那片繫於心中良久的印象之海,形象竟已變得那麼模糊,彷彿隨時可以被重塑……
在花蓮的最後一天,清晨五點鐘站在七星潭等候日出,浪水拍打著礫灘,這是我這幾天在花蓮第一次看見不帶泥沙的碧藍海浪;拂曉時分的天空被襯得瑰麗,天上的流雲像被梳子一一梳過,帶有流離的人的自由與漂泊感。大海也宛如啜飲天空的瑰麗而沉醉,海面一片玫瑰色的微醺;耳邊浪潮規律地拍打著海灘,海風泌涼地迎面襲來,朝陽在雲後正冉冉上昇,而我已知道這是你曾經所站所看所候的海,為了贈給一個往後也許不再見的朋友。
抵達了目的地,似乎接著便要面對隨之而來的失去—不再有一個終點等著,不再有一個動力或作為逃遁的麻藥,以促使自己前進。我追逐的一個畫面,終化為大海的一滴,與其它浩淼的水分子無異。
記憶,成為了我的另一雙眼睛
游泳之於我,是一項麻煩又想避而遠之的活動,而偏偏我又愛往泳池跑去。拿掉眼鏡,我的世界便一片模糊,只能藉著蛙鏡在泳池裡看清幾分,感覺幾分。雖然我討厭這看不清楚的世界,但是我更討厭自己不去親近它。
待在水裡,看著地上的光線像水草般搖曳,水面下安靜的水世界,適合一隻我的獨處。當你在我面前,而我看不清你,你看見我像對陌生人的微笑,請你跟我打聲招呼,說說你的名字,那麼記憶便會引導我找到你。我的腦海,我的心底,會浮現你的樣子、你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我們是什麼關係……接著此刻我會用我依稀可辨的視力,記住你泳帽的顏色、泳裝的樣式、你原形畢露的身材,記得你也在這片泳池裡,再碰面時,我會對著你笑,對著你說話,不再是對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人,就像我一直清楚看著你一樣。
而是否有人像我這樣記住你,想起你?以一種記憶的追尋。
※後記:此篇寫於2013.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