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
有些不期而遇,令人驚喜,有些則令人揪心。
一如每一個重覆的早晨,我行屍走肉般上班,低頭走進公司的升降機大堂。然而毫無心理準備的我,抬頭卻看到了妳那熟悉的背影站在我的面前。我感到血氣突然沖上了臉龐和耳朵,我突然好想逃走,不去面對這無法預料的重逢。可是妳卻突然心有所感的回頭看了一眼。
妳看到我時也呆了一下,但妳還是比我快點回神過來。
「咦!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好久不見了!你在這裡上班嗎?」
「對,我在這裡上班的。妳今天是來工作的嗎?」
「是的,我今天過來找市場部開會的。你呢?你還是在做公關的工作嗎?」
「對,還是在做為老闆擦屁股的工作。哈哈!」
「你這種擦完了,別人還不知道的高手不用那麼謙虛了。」
「哈哈!我在給妳機會誇我啊!」
愛人懷孕了,父親不是我
這時升降機到達的聲音響起,我就像以往一樣,在妳身旁護著妳,避免擠進電梯的人們撞到妳隆起的腹部。其實當妳轉身那一瞬,我便看到了。這也是我為何呆住了。比起「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更揪心的,我想一定是「愛人懷孕了,父親不是我」。
妳也就像從前一樣,低著頭,默不作聲,卻有著知道我在照顧著妳的默契。擁擠的升降機迫使所有人沉默,直至妳比我早到達市場部的樓層。走出升降機前,轉身說了一句:「今天我們一起吃午飯吧!」我笑了笑說:「好。」我其實是約了同事吃飯的,但我還是會一樣的遷就妳。
壓下忐忑不安的心,煎熬地等到午飯時間,我和妳再去到久別重逢,那建在碼頭上蓋的餐廳。妳喜歡看海,我則喜歡聽海。那時我們還在是同事時,很喜歡一起來這裡吃飯。妳喜歡一邊看著海,一邊吐糟公司的人事;我則喜歡一邊聽著海,一邊訴說著自己的理想。
妳不像別人一樣取笑我,卻總是耐心的聆聽,給與我溫柔的鼓勵。令當時接連踫壁的我,感到溫暖。在妳身邊,我總能放鬆下來,做回真正的自己。這就像工作上受了氣、受了傷後,帶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裡,然後一下子倒在寬大舒適的梳化上,感到溫暖和安心。只是當時妳已是別人的女朋友,我們的交流也只限於工作時間內,下班後妳便會和男朋友一起回家。
海風沒有變,浪聲也沒變,餐廳卻已換了數次老闆,不過我們常來這裡從來不是因為這裡的東西好吃,而是為了那靠近海邊的座位。妳不停笑罵著市場部人員的愚笨和愛面子,而我只是托著腮,靜靜的看著妳。妳還是一樣的清秀,卻有著溫暖的大眼睛和開朗的笑容。不過數年沒見,不知道妳經歷過甚麼,眉宇間多了一絲絲的成熟。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頭、微笑,然後傻傻的看著妳,呆呆的想著妳。
妳笑了笑,望著我的眼睛問:「你今天怎麼不說話了?你的工作大計呢?有進展嗎?」
我苦笑了一下,說:「都跟擦屁股的紙一起掉了。」接著妳我都大笑起來,然後苦笑,最後一起沉默了。
我刻意不去問妳的感情狀況,也沒問妳明顯隆起肚子的事,妳今天也一直沒提,就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迴避吧!只是沉默過後,妳突然說:「我半年後還是跟他分手了⋯⋯他又有了新的外遇⋯⋯我後來到了台灣宜蘭的外婆家中⋯⋯除家人之外,斷了和香港這邊人們的聯絡。兩年後才回到香港,才認識我現在的老公⋯⋯我們才剛剛結婚一年。」
聽著她突如其來的解釋,我有點愕然,衝口便說:「這些都不用跟我解釋。我又不是妳男友,我們只是⋯⋯」但我看著妳開始發紅,變得晶瑩的眼睛,我便停了口。
永遠美麗的眼睛
我認為人最美麗的地方便是眼睛。人的五官身材,總無法避免歲月的痕迹,卻惟有盛載著靈魂的眼睛不會變。若妳有著善良、真摯、美麗的心靈,那麼那雙充滿著感情、偶爾充滿著淚水的眼睛,便會一直美麗下去。
妳那泫然欲泣的眼睛,和那一天一樣。
那天我和妳要一起到澳門和客戶開戶,星期五的下午要和客戶介紹活動計劃書,晚上還要考察客戶場館的表演,研究宣傳策略,星期六才能回港,不過可以睡個週日,不用隔天便上班。
早上我在港澳碼頭等了很久,才看到失魂落魄的妳慢慢走過來,我問妳怎麼了,妳只是搖頭說沒事,還為遲到道歉。我趕緊說沒事,然後趕及在最後登了船。在船上,我問妳拿出今天要用的計劃書作最後檢查,妳打開手提電腦卻發現電腦中的版本是舊的,然後妳驚惶失措地說妳明明昨天晚上才在家改好了,怎麼沒有了。我問妳有沒有在雲端備份,妳說昨天忘了備份,然後便哭了。我馬上安慰妳說還有時間,我們先到酒店,再用舊版本改改湊合用吧!
其實我的心也很慌,因為新舊版本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我只能盡可能憑記憶修改,還要一面安慰身邊哭得很悽涼的妳。其實我有點奇怪,之前妳不是沒有犯過錯,但怎麼今天會哭得這麼厲害,情緒這麼波動呢?
因為計劃書中一些內容是老闆的主意和決定,當中一些趕不及改,或我也記憶模糊的地方,我便粗略帶過,然後引導客戶說出答案或由他們提出建議,好讓回港後,若老闆問我為何跟定好的內容不同了,我可以推說是客戶要求修改的。我還被客戶取笑是多得他們才想出這麼好的計劃,我當然馬上奉上彩虹馬屁,何況這本是服務內容的一部分。
一整天妳就像個木頭人,幫不上忙不說,走路還要走錯,要我把妳拉回來。客戶問我妳是怎麼回事,我說妳暈船,在船上吐了很多,才推搪過去。
完成一天工作已是晚上十時。我和妳便打算走路回酒店。放下工作,我便不再帶著妳,默默跟著妳走。走了一會兒,妳突然說:「我想去看海,你可以陪我嗎?」我說:「好呀!我不是每天都有陪妳看海嗎?」
那夜的海邊月色
我們默默的走到海邊,椅著欄杆,看著海上點點燈火,波光中城市的倒影,一輪圓月高掛,我們之間只有輕拍堤岸的浪聲。
海風愈來愈大,我把外套蓋在妳的肩上。這時妳突然間說:「我昨天下班回家,發現了我男朋友出軌了⋯⋯我跟他吵了一場架,然後他便走了⋯⋯我哭了很久,到凌晨才趕及完成今天開會的材料,但可能我太累了,竟然忘了把檔案存好。若不是你,今天差點便出事了。謝謝你!」
我摸摸自己的脖子,笑說:「哈哈!我們是同事,應該互相幫忙的!」
妳低頭喃喃的念著:「同事⋯⋯同事⋯⋯就只是因為是同事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妳突如其來的一問,難道我說我一直暗戀妳嗎?妳不是也知道嗎?難道我們每天一起去吃飯看海,我每天對妳的照顧,每天妳對我的鼓勵,我們之間沒有一點曖昩嗎?
妳看著目定口呆的我,沒有說話,但妳眼眶中已是充滿淚水。我最喜歡的便是妳的一雙大眼睛,那麼精瑩、善良、美麗。我看著妳的發紅的雙眼,感到十分心痛,便想開口說話,妳卻突然說:「我有點冷。」然後妳便走過來倚在我的胸口上。
我站得筆直的不敢動,然後我便聽到妳抽泣的聲音,看到妳抖動的肩膀,還有感受到流到我胸膛上溫暖的淚水。我輕嘆了一口氣,然後用手溫柔地撫著妳的秀髮,再把妳輕輕的抱住。
沒有說話,只有潮水拍岸和你抽泣的聲音。
我看著明月倒影在波濤上,心思卻在感受著妳在我胸膛上的體溫、抖動和淚水。
不知過了多久,妳突然說:「對不起!我弄到你的衣服濕了一大片。我們回酒店吧!」
我說聲沒關係,便一起安靜地並肩走回酒店了。
我先送妳回房間,便把被妳哭濕了的衣服脫下,稍稍整理一下工作的東西,便洗澡準備睡覺了。我才剛洗完澡,門鐘卻響了起來。我披著浴袍打開門,發現妳也換了浴袍,站在房門外。
「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
妳進來後坐在床邊,也不作聲,只是低頭緊握著雙手。
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妳,便坐在旁邊說:「妳有甚麼想的都跟我說,我會靜靜地聽;若是想哭,我可以借個肩膀給妳;若妳怕一個人的話,我今晚可以一直陪著妳。」
「真的嗎?」
「真的。」
「真的會一直陪著我?」
「會。」
然後妳便輕輕靠過來,倚在我的肩上。
只是當時已惘然
早上醒來時,下意識想轉身想看看妳時,妳已不在。
我馬上起床去找妳,浴室裡不見妳,妳的房間正被房務員收拾中。回頭想拿起電話打給妳時,才發現妳留了一段錄音給我:「他今天早上發了一段訊息給我,想約我出來,跟我說清楚。我先回去了,待我處理好後,再找你⋯⋯昨天晚上⋯⋯謝謝你。」
我把錄音聽完一遍又一遍,無奈地苦笑,收拾行李便回香港了。
回香港後,我整天一直拿著手機在等妳的訊息,但妳卻一直沉默。我想過主動找妳,但又覺得應該尊重妳,給妳一點空間去處理。
直到星期一,我剛回到公司,卻馬上被老闆召了入房。他問我:「你們去澳門發生了甚麼事?」心中有鬼的我嚇了一跳,心想老闆不是連我們晚上做了甚麼也知道吧?還想著怎樣辯解時,老闆卻說:「她今天很早發了電郵來辭職,還補了一個月代通知金,只說是私人理由。」
我當時腦中空白一遍,記得好像只胡亂說了「不知道」、「不清楚」,然後找個理由便逃走了。
妳沒有再聯絡我,我也一直找不到妳。妳不聽我的電話,也沒回我的訊息。在焦急地找妳的一個月之後,我知道妳是不會覆我了。
過去數年,在妳生日時,我會發訊息給妳,祝妳生日快樂,說說我的近況,也關心一下妳,只是總沒有回應。
直至今天的偶遇。
你有喜歡的人嗎?
妳紅著眼說:「我回到香港,原本想跟他說清楚,但他又大哭,又跪地,又發誓,求我原諒他,又說會和我結婚,叫我馬上跟他一起到他瑞典的老家見他父母⋯⋯我想起和他一起這些年,我也不知為何就心軟了,就聽了他話,辭了職,準備跟他一起到瑞典結婚。然而我在瑞典待了半年,準備結婚期間,我又發現他出軌了⋯⋯這次我再沒有再原諒他,便回了香港,再到台灣外婆家住了⋯⋯直至心情平復後,才回來香港。」
「其實妳不用跟我解釋的。」
「不,是我不辭而別,是我欠了你一個解釋。這段話我想了很久,郤一直都沒有勇氣找你說⋯⋯對不起!」
「唉⋯⋯這些事情哪有分對錯⋯⋯過去了,就算了吧!」
斷了數年聯絡,妳連孩子都為別人懷了,我又能說甚麼呢?我心中苦笑道。我便轉移話題,說我最近愛上了一個人露營。
「我最近愛上了一個人去露營,星期五下班便出發,星期日才回家。」
「之前不見你說喜歡露營的,怎麼喜歡上的?還要一個人去?不會寂寞嗎?」
「一個人露營其實很忙的,不會悶。不過我最喜歡做的,是到海邊看海。」
「不用露營也可以看海,為甚麼要露營才看海呢?」
「不同的。我就是愛一直看著潮起潮落,看著海上的日出、日落,數下星星、看看月亮,晚上聽著海浪聲睡覺,早上一邊吹著海風,一邊在沙灘漫步。這些都要露營才做到啊!」
「那也不要一個人去啊!找個人陪你去。有沒有喜歡的人啊?約人一起去吧!」
「哈哈,就算有都要別人肯跟我去才可以啊!」
「你先試試吧!先試試約出來見個面、吃個飯吧!稍後才約女生一起去露營吧!別再那麼可憐的一個人去了。」
我只能撓頭苦笑。
「你有喜歡的人便好了!」妳呼出一大口氣,然後說:「這樣我也安樂了!成功後記得介紹給我認識囉!」
我只能無奈苦笑:「好吧!」
看著海,想著妳
下午回到公司,我便請了一星期假,一個人去海邊露營。
這七天我甚麼都沒做,就只是看海。早上躺在吊床上,看著海天一色的風景,想著妳;晚上走在月色遍灑的沙灘上,還是想著妳。
之前一個人來,我總會幻想著有天可以和妳一起,早上到海邊看那令人感動的溫暖日出,晚上牽著手在銀色的沙灘上漫步。別人看我只是一個人,但我心裡卻有妳一直陪著我,只有我才可以在心裡看到妳。朋友說要跟我一起來,但我都推卻了,因為我想把這海邊的一切感覺和回憶都留給妳,只有妳。
我幻想過很多和妳一起的場景,但都總是有海。或許我對妳的回憶就總圍繞著海吧!在海邊和妳吃飯聊天,在海邊安慰痛哭的妳。海潮上閃爍的月色、妳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妳含著淚晶瑩的眼睛,已在我心中留下烙印。只是之前烙印的是個問號,現在應該是個句號吧?
在海邊時,我一直在聽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
「你至今還單身嗎?
你這樣問 我只是笑著
淡淡地說在戀愛中 有愛的人了
你大概覺得我很可憐吧
對我說 如果有不錯的人就試試交往吧
你不知道吧 我也有愛人了
因為太珍惜 所以小心翼翼地隱藏著
那個人只有我能看到
只在我的眼裡
掛記在我的唇邊
只有偶爾刺痛眼睛的淚水才會知道
那個人就是你」
「你明白吧 我不是孤單一人
不要說我可憐 總有一天我會跟你介紹那個人的
如此刺眼的淚水會告訴你的
那個人 就是你」
(李美恩《我有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