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19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AI,如何將愛延續:《科學少女》

  當心愛之人離開人世,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好好道別?如果理應相伴的親人選擇逃避甚至一無所知,獨自一人要怎麼面對仍舊前進與流逝的時間?
  台灣電影《科學少女》以2029年的未來作為背景,由於母親蔡宜君(姚以緹飾)罹患新冠肺炎逝世,臨終與喪禮都為防疫線上進行,對於十七歲的劉子瑜(盧以恩飾)來說,雖然經過了儀式的確認,感受上或許就像母親去了平行世界。擁有科學才華、過去得獎無數的她,想要藉由完成「Happy Phoebe」APP重現母親的做菜才華和帶笑問候,來給孤單的人一點溫暖,同時悼念母親。然而過程的不順,一如家中父親劉家齊(王傳一飾)藉由工作逃避、六歲的妹妹劉子珈(鄭品茜飾)始終母親過世的事實般,無從著力。緊接著這兩個困境又面臨了新的考驗:父親帶回一個近似母親長相的泛用型AI機器人「艾普洛」(姚以緹飾)代為照顧她們姊妹,也讓年紀尚幼的子珈不用面對母親逝世的事實;轉學過來的吳亦修(林暉閔飾)則用曾獲JTA(青年圖靈獎)第二名的實力,即使遭到多次拒絕,仍以強烈熱情助她一臂之力。
  如果艾普洛不是AI,這將是母親離世後不久,父親找來後母彼此磨合的家庭故事;而艾普洛的存在如同試劑,測出這個家庭成員對「死亡」各自不同的反應:父親徹底排拒、逃避,他讓艾普洛承擔了他的照顧責任後,就藉由工作完全遁進他對妻子的思念裡,即使與艾普洛對話,他也不曾產生替代的念頭;子珈完全接受「艾普洛=母親」,接受她的照顧,好填補她內心隱約察覺的不安和差異;子瑜則從一開始的排拒,到眼見艾普洛藉由「自我學習功能」日益具備母親的特徵後,也漸漸適應生活中有她這樣一個「像母親」的存在──畢竟她還有程式設計競賽JTA的目標去完成、寄託對母親的思念,甚至為了這場競賽,她還動過使用艾普洛來儲存、蒐集資料的念頭,畢竟她一直都很清楚:艾普洛是高功能機器人。
  作為全臺首部科普AI教育電影,《科學少女》確實藉由對話,以及科學家父親與科學少女周遭的生活,一窺未來科技的想像與進展。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劉子瑜與吳亦修對強AI與弱AI的爭辯:從吳亦修「那還需要人類做什麼?讓AI去寫程式啊!」跟結局明確可知:莊景燊導演與王銀國監製希望強調「弱AI」的概念。確實,儘管劉子瑜因生日的歡愉,和艾普洛逐漸細密的照顧下,產生了近似母親的依賴,但由於「將過去的事物打包,才能重新開始」句意的理解分歧,機器人艾普洛不懂「打包」指的是事物留存但生命前進的心靈整理,反而將蔡宜君的房間遺物「打包」,可知AI再先進細密與自我學習,也難以進展到理解語意分歧裡有意模糊、拐彎抹角、誤用、類比、隱瞞、口是心非等差異,更不了解即使低落,「說笑話讓人心情好」並不是萬用招式,有時反而是要面對、傾訴、釋放情緒才能真正整理自己。
  哀悼既要有獨自面對與整理的時空,也需要身邊親人的理解與陪伴。這部電影裡由於劉家齊對妻子離世的痛苦需要較多的獨處,無法陪伴女兒,才將責任交予艾普洛,自己則長時間不回家;而劉子瑜更需要陪伴,才致力於改良參賽的APP,也在百般抗拒之下,仍對艾普洛產生依賴。然而再這樣各自留在思念的時空,父女之間的距離勢必漸遠,所以劇情至此,艾普洛的收回成為必然的結局。儘管吳宏傑(柯宇綸飾)與吳亦修父子的動機與情節設計失於突兀單薄以致轉折不順,但劉子瑜與吳亦修相互傾訴母親過世後以科技悼念達成安慰與理解的同時(可與劉家齊與艾普洛「無法對話」對照),也帶出了吳亦修上屆比賽得名來自模仿聲音的設計,利用劉子瑜的聲音誘使艾普洛離開屋子,這些情節安排可見細密,也讓人不禁好奇:艾普洛在「照顧子瑜子珈」與「不可以離開屋子」的命令之間選擇服從前者,除了讓劇情推衍的必然之外,是否有一點感情上的選擇?可惜在電影裡沒有足以推測的細節與空間。
  觀影的同時,我一直聯想到今年三月看過的德國電影《我是你的完美男友(I'm Your Man)》(2021),科學家艾瑪(瑪倫.艾格特 Maren Eggert 飾)必須測試為她「量身打造」的強AI男友湯姆(丹.史蒂文斯 Dan Stevens飾),湯姆的自我學習、可媲美科學家的資料庫與思考能力,和符合艾瑪全部身體聲音喜好的設計,使他確實逼近一個戀人應具備的「完美」,甚至包含性器官的尺寸與性愛能力──遠比艾普洛的飲食與排泄都一道到底更加精密。由於過去記憶與傷害的影響,艾瑪經歷百般抗拒與自我質疑之後,仍因希求擁抱與溫暖的情況下與湯姆發生了性關係,卻在第二天早上發現她不需為湯姆做早餐而意識到:他終究是AI,只需滿足她的需求即可,但這種「只需接受服務」的關係是否能稱為愛?一個百分之百滿足需求、彌補缺憾的對象,即使永遠沒有傷害,但「擁有」這樣的「完美男友」可還有擴展與改變自我和生命的空間?《科學少女》的艾普洛幾乎學會蔡宜君的外顯(功)能力,卻因語意理解錯誤而向劉子瑜自承「我不是蔡宜君,對不起」的時候,也使我不禁去想:固然因為哀悼,被哀悼的蔡宜君在丈夫與女兒心裡是完美的,也只留存美好的記憶,但她除了遺言的「笑一個」和帶來笑聲的記憶之外,身為一個女性,她有自己的堅持與憤怒嗎?當子瑜對艾普洛大吼:「你甚至不會罵我,不會吵架」,而艾普洛制式化回答「我不能跟你吵架,我要負責讓你開心」的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子瑜怎麼跟媽媽吵架?蔡宜君作為妻子與母親,有呈現過「會吵架」的那一面嗎?
《我是你的完美男友》為2022 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德國代表
  或許就是如此,在發生那段爭執時,固然劇情想展現出「一方吵架一方無感」的落空,但因為沒有過去的相關回憶,沒有蔡宜君除了笑容與快樂之外的「人性」,劉子瑜的憤怒與失落也就缺乏對照的雙重著力點;就連這樣的爭執,也在艾普洛被設計離家,必須與這個家庭告別而中止,艾普洛與劉子瑜都失去了「自我學習」的機會;她的離開,只成就了劉子瑜「親眼看著媽媽離世」的儀式與告別,和劉家齊醒悟艾普洛不能取代他對兩個女兒的陪伴。
  這樣的劇情安排,可知電影想呈現的是AI的存在可以暫寄思念,帶來撫慰,協助他們完成哀悼,但陪伴只能由當事人才能達成──亦即愛可延續而不可取代。但由於電影將蔡宜君與艾普洛的界線太過分明,回憶裡又缺乏生活的真實互動(科技留存的影像是否也帶有表演的成份?),科學少女劉子瑜只是很微弱的產生錯覺(同時很快清醒),也就失去了給觀眾在掙扎裡思辨的空間──畢竟愛不只是滿足需求,也是自我與他人的磨合、碰撞、理解與包容,那樣獨一無二的相處軌跡(包含痛苦與傷害)本就不能取代,彼此要有過去才有可能共創未來。若能取代,那就像《我是你的完美男友》最後,艾瑪遇到另一個測試者的恐怖感受一樣──所謂的「愛」只是自我欲望的極度放大,反而會落入極致的孤獨裡。
  愛既愈深,死亡就愈是漫長的道別,打包回憶的過程也是彼我關係的整理,《科學少女》在證明不能取代的同時,若能藉由強化移情的模糊與混亂,以及情感需求裡往往有負面的傷害與落空不可得,進而釐清對死者與機器人情感的分別,無論是愛要及時、珍惜親情,或該如何面對受人型AI「服務VS控制」的界線,應該會讓觀眾思考更多可能。
片末註記「本片謹獻給林清凉教授和吳嘉麗教授,紀念她們過去七年來對本案的付出。」
亦謹以此文,向已經辭世的臺灣女科學家林清凉教授和吳嘉麗教授致敬,感謝她們對女權運動、女科學家權益的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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