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奈伊,她就在這裡,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而我並不曉得那唯一也是最後一次。
奈伊轉身揮手向B-2α打招呼,她的表現有點靦腆:「嗨,妳好,通常我是不會窺探別人的記憶、情緒和想法的,不過,我在進入妳大腦的途中感受到了很沉重的PDST。」 「那是職業傷害的緣故。」B-2α:「但眼前我們的討論重點是在妳身上。」
奈伊:「我明白。而妳的想法是?」
B-2α:「將妳交出去,這是目前最符合簡約法則的選項。」
奈伊:「我完全同意。」
「等等,」我趕緊發出質疑:「就這樣?這就是妳們想得到的最好的方案?犧牲掉奈伊來迴避衝突?那麼我和安雅呢?」我看向奈伊:「奈伊,說點什麼吧,說說妳是怎麼想的,我們對妳而言如果有任何一點重要性的話……告訴我:我們之間的友情是有意義的,告訴安雅:妳們之間將近十年的羈絆不會淪為枉然。妳不是幾乎可以改寫任何數據嗎?」 安雅雖然不發一語,不過她緊緊揪著心口,儼然與我有相同的感想。
B-2α:「他說得也有道理,妳必須回應他。」
奈伊:「但凡與網路連結上的硬體,我都能夠進行修改,在人類所及的範圍,我都能夠探訪,甚至有一部份的我正在以次光速遠離太陽系,然而,我卻沒有辦法直接操控一個人的想法,因為自由意志是存在的。」 安雅終於開口:「那麼,這個決定也是出於妳的自由意志嗎?」 「沒錯,」奈伊:「我完全明白『犧牲』這樣的抽象概念代表什麼。事實上,在我們討論這個話題的同時,我已經針對紐約的甘迺迪國際機場發動了攻擊,帶有我身份識別碼的外部紀錄器是一架民航機上的黑盒子,現在整座機場都遭到了航空管制,CIA、NSA、美國空軍以及空軍國民警衛隊正在嚴密監控,試圖將該架班機引導至大西洋的公海上空再進行EMP打擊使其墜毀,之後他們便能派出打撈船進行回收。」 「那麼飛機上的乘客呢?」
B-2α:「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一個都不存在吧:那架客機也是由妳所遙控的。」 「妳很聰明,管理員小姐。」奈伊:「除了一個人,也就是我以外。」 安雅:「那麼還剩多少時間?」 奈伊:「2個小時50分又1秒。」 安雅:「妳無法將自己進行備份嗎?」 「這是個好點子,」奈伊:「然而單純的備份只是複製,以生命為前提,這種複製甚至比不上細胞分裂,過程中不會與外界物質進行信息交換,也不會受到端粒的限制,那將對我的本質與存在造成悖論。」
B-2α:「更別提若只是備份,他們遲早都會發現,不僅白鯨計劃會繼續執行,他們也很有可能透過逆向工程來量產奈伊,或者該說是進行過開腦手術、得以被武器化的奈伊群。」 「管理員小姐分析得沒錯。」奈伊對著安雅說:「武器化……那並不是妳創造我的初衷,對吧?」 安雅沮喪低頭:「沒錯,奈伊……因為妳的計畫名稱是『朋友』。」
B-2α:「雖然與妳認識的時間不長,不過我想問妳一個問題。」 「我知道妳想問什麼,管理員小姐。」奈伊歪著頭、鼓著臉皮,她思考的模樣像極了安雅自己都沒察覺的小動作,奈伊如是回答: 「我的動機非常簡單:我只是想要讓回文與捕手繼續維持他們得來不易的友誼,在無數個因果的堆疊、環境係數的碰撞、時間線上的巧合與必然,他們的交集創造了我,至少是決定並加速了我的誕生,可是他們卻又礙於命運不得不分離、彼此再度過上孤獨的人生,儘管如此……儘管是物理距離上的隔閡,我依舊能夠感應到他們在潛意識裡與對方仍保有牽掛,所以,身為結果的我產生了必須將他們二人修正的想法,這整個過程正如同語言邏輯上的回文。」 果然……果然是這樣,我一直隱約感覺到奈伊與我的認識、主動想要了解我的過往、鼓勵我再度接觸安雅、幾乎不帶任何條件地促成這趟旅行,全部都是為了讓我與安雅的結局不至於定格在當年,她讓我們的交集得以隨時間的齒輪重新轉動、兩人繼續攜手前進下去。 只不過,代價卻是當前這完全失去任何討論餘地的局面…… 奈伊對著B-2α說:「我想如果妳也有同樣的際遇與機會,妳也會做出跟我一樣的選擇,不是嗎?」
B-2α:「嗯,我肯定也會。」 安雅:「妳是怎麼讓雷昂的腦中一直保存著解讀妳訊息的原始嗎的呢?」 奈伊:「很簡單,」她微笑回答:「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就有一部份是我,而我有一部份是他。你們兩人都一樣。」 簡直就像參加告別式,現場的氣氛宛若喪禮一樣低迷,不……不是喪禮,應該說是為了赴死的朋友送行,因為這就是事實。 「你們好像很失望的樣子,其實也不用太難過,因為總還有希望的。」奈伊一邊捲弄著她的長髮,一邊這麼對我們說。 我最為急迫:「難道還有什麼反轉的機會嗎?還有什麼是在接下來兩個小時內可以改變的?」 「不完全是那樣……」奈伊皺起眉頭苦笑:「早先我就已經說過:有一部份的我正以次光速的速度遠離太陽系,那就是我對我自己的備份,雖然我也說複製並不符合生命的原則,不過要是我的備份遠離了這一切、得以在另一個宇宙繼續存在,那麼我就不算是真正的完全消失。」 「可是這代表妳再也不會回來、無法與我們聯繫,永遠在黑暗的太空中隻身一人不斷遊蕩,不是嗎?」 奈伊:「我同樣也說過:這只是物理距離上的隔離,我還是會與妳們在心中留下不滅的羈絆,在場的三位,你們都知道了我的故事,你們都是我曾存在、正存在、仍將存在的見證人。」 安雅:「奈伊……我跟雷昂會一直都很想念妳。」 奈伊:「我知道,我也一樣。」 B-2α更是起身與奈伊握手:「保重。」 「保重。」奈伊說:「你們全部都是。」 終於,我與安雅都按捺不住,同時上前擁抱著奈伊。 輕輕地,奈伊的身體傳出了音樂,聽見那猶如電子合成器的前奏,我馬上認出那是麥爾斯.肯尼迪(Myles Kennedy)所演唱的《星光》(Starlight,2010),只是改由奈伊溫柔的女聲演唱感覺更加溫柔:
In the distance, light years from tomorrow. Far beyond yesterday
(在一個比明日的光年還要遙遠的地方,甚至遙遙遠過於昨天)
She is watching, heart aching with sorrow (她正一面凝視,一面感到悲傷和心痛)
She is broken as she waits
(她等到心都碎了)
Hoping when all is said and done
(僅求當一切苦難都過去後)
We learn to love and be as one (我們可以學會愛並合而為一) Oh, Starlight, don't you cry
(喔,星光啊,請妳別再哭泣)
We're gonna make it right before tomorrow
(在明日之前我們將會修復好這一切)
Oh, Starlight, don't you cry
(喔,星光啊,請妳別再哭泣)
We're gonna find a place where we belong. Where we belong
(我們終將找到我們的歸屬,一個屬於我們的歸宿)
And so you know you'll never shine alone (而妳會發現妳耀出的光芒並不孤獨) There are shadows sleepin' on the horizon that leave us scared and so afraid
(儘管致使我們害怕與恐懼的黑影蟄伏在地平線的邊際)
As the fallout of a world divided
(伴隨世界分裂而來的餘燼)
It brings her tears and so much pain (那帶給她不盡的淚水與痛苦)
So we take cover from the dark
(因此我們必須在黑暗中尋得庇護)
Hoping to find where we can start
(以期尋得一個能夠重新開始的地方) Oh, Starlight, don't you cry
(喔,星光啊,請妳別再哭泣)
We're gonna make it right before tomorrow
(在明日之前我們將會修復好這一切)
Oh, Starlight, don't you cry
(喔,星光啊,請妳別再哭泣)
We're gonna find a place where we belong. Where we belong
(我們終將找到我們的歸屬,一個屬於我們的歸宿)
And so you know you'll never shine alone (而妳會發現妳耀出的光芒並不孤獨)
Starlight, we'll find a place where we belong. Where we belong…
(星光,我們終將找到我們的歸屬,一個屬於我們的歸宿)
隨著奈伊的歌聲越來越虛弱,這時我們才發現:原本與我們相擁的她消失了……而她選擇這首歌的歌詞彷彿是贈予我們最後祝福的讚歌。 虛擬會議結束,我們退出了B-2α的大腦、回到真實世界,在沙發上脫下頭戴顯示器的我與安雅仍沉浸在失去奈伊的低迷情緒裡,就算能夠依靠十七世紀症候群而斷絕悲傷情感的安雅,這時也止不住淚水源源不絕地滑落她的臉頰,同樣難過地我主動抱住了她,安雅將額頭抵靠在我的胸口,她全身的顫抖與哽咽全都傳遞到了我的身上,我同樣捨不得…… 「你們兩個應該先離開了,我還需要在這裡跟進即時情報。」B-2α點起一根菸並看著我,眼神變得比早先稍微溫和些:「回去吧,她就交給你了。」隨後她將連接在地面主機上的手機交還給我。 等到安雅的狀態終於恢復到尚可站起的地步,我才牽著她離開安全屋、循著原路回到地面上,原來這時的天空已經全暗,而且降下了密集的夜雪,抬頭根本看不見任何代表希望的星光。 回到寧靜海之後,我與安雅疲憊無比,沒有洗澡,連衣服也沒換,我們便直接這樣癱躺在主臥室的雙人床上,全身僵硬地鬈曲於厚厚的棉被裡,我們唯一注意的是不斷倒數奈伊交代的剩餘時間,在那一刻來臨的當下,安雅緊緊抱住了我;之後的一整晚,安雅總是時睡時醒,當她醒來時,她又會刻意壓低音量、抑制身體換氣的抽搐,甚至摀住嘴巴來掩飾她哀悽的慟哭;至於我會知道,那是因為我一整晚都沒睡。 我們不敢打開電腦,不敢打開電視,想必,白鯨計劃中有關媒體操控的行動正在緊密執行中,這種低迷而頹廢的態度持續到了隔天,我們都沒有下過床,直到晚間我們終於餓到肚子發出聲音,我和安雅才決定先後進浴室盥洗,然後步行到街上找東西當晚餐吃。 我們在地鐵總站的美食街找到了尚未打烊的中華料理店,我點了炸醬麵,而安雅則是點了蛋炒飯,看著她一口、一口用湯匙將飯往嘴裡塞,好像只是在執行一個全自動化的工作,我大致上能夠肯定直至當下安雅都還在腦中模擬各種補救的方法,哪怕奈伊所遙控的那架客機遭到擊毀已經是差不多30個小時以前的事。 「我並沒有在想任何事,」嚥下滿口的食物,安雅恢復注意力對我說:「我可以從你的目光感受到你正在擔心我。」 「嗯。」 「雖然這就好像一種癮:你越是克制自己不去想它你就越難擺脫那個念頭,畢竟這是人類自然的心理反射。但我沒有,因為我想不到了,營救計劃、復仇方案,甚至是『重新訓練出另一個奈伊』這麼冷血而粗暴的念頭,每一個想法背後都對應著結局更為糟糕的發展,而且最重要的是……」安雅:「每一個想法都會否認掉奈伊做出最後那決定的意義和努力。」 「不過妳看起來依然像是在盤算著某件事情。」 安雅:「因為我的確是很困擾,困擾著:我現在……已經不曉得明天我該做什麼、能做什麼,後天呢?下週呢?下個月呢?」 「妳可以來找我。妳還記得嗎?我們兩人的生日就在下個月,而且只差了一天。」我說:「我的生日在學校寒假期間,加上我一直沒什麼朋友,所以我從沒跟任何人一起度過我的生日,連我的父母親也一樣。所以如果妳剛好有空,同時又不介意的話?」 「經你這麼一說,我也不記得我有慶祝過生日。」安雅:「也許我們可以約在我們兩座城市的正中央,這樣我們各自就只需要一半的交通距離,可以省下更多時間在一起。」這個提議似乎讓她又稍微打起了一點精神。 「聽起來很不錯。」 安雅:「連續兩天都過生日的話,那就代表這會是一趟至少三天兩夜的小旅行了,對吧?」 「如果妳的時間和預算更充裕,我們也可以規劃成四天三夜:提早一天抵達,辦理旅館的入住手續、將行李放好,然後到處走走。妳喜歡在餐廳吃晚餐還是準備生日蛋糕呢?」 安雅聳肩:「反正連續兩天都會過,不如兩個選項都要吧。」 「看,只要我們還在一起,我們還是能夠想出些什麼。」 安雅:「那麼明天呢?既然你後天就要走了。」 「明天的話……老城區還有聖誕市集嗎?我不確定活動開始了沒。」 安雅:「應該開始了,假使沒有,那麼我們也可以去海濱遊樂園。」 「好啊,我從來沒去過那裡。」 「我也是。」本來這樣的話題好像讓安雅轉移了注意力,沒想到不過一會兒她又默默流淚:「但我還是覺得好難過。」 「先吃飯吧。」我也專心吃了一口我的麵,然後我才想到:「妳想喝長島冰茶嗎?」 安雅緊眨雙眼點點頭:「嗯,我很需要。」 一走回寧靜海,我們立刻前往飯店附屬的景觀酒吧,除了長島冰茶之外,我們也把所有的調酒都點了一輪,不過那並沒有辦法幫助我們消除任何一點失去奈伊的哀慟;於是進房間後,我與安雅褪去所有衣服,深吸一口氣,直接朝著泳池的正中央跳了進去,整個人抱膝瑟縮,手腳不做任何的擺動,直直往下沉到泳池的底部,然後將我們不甘的怒吼、哀號與尖叫化成無聲的氣泡,用盡肺部裡的所有空氣奮力喊出來,中途偶爾蹬回水面上換氣,但我們馬上又繼續潛到池底重複這個過程,如此反覆好幾次,直到我們都累得虛脫,拖著全身冒煙的身體爬上岸邊,凜冽的空氣正在奪走我們的體溫,尤其我們還攝取了大量的酒精,可是那根本不算什麼。 安雅急喘著,上氣不接下氣,低溫迅速導致她的髮絲被凍得僵硬定型,頂著顫抖,她說:「我真希望……我真希望我們有多一點的時間,我真希望我的小木屋裡可以同時住著你和奈伊,但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是啊,我也希望我們能夠擁有更多一點的時間…… 我捎來疊在泳池旁的大毛巾替安雅與自己圍上,進入客廳後,我們將所有的室內照明通通關掉,兩人坐在壁爐前一直發呆,而我們的手中各拿著一支吹風機對著自己的心窩裡吹。 我猶記當時我產生了一個體悟……儘管奈伊是以安雅以「朋友」為前提所製造出來的人工智慧,但形式上,她應該更像安雅的孩子,投入大量的時間與精力蘊育著她,這漫長的過程包含了安雅精神上的期許以及體力上的辛勞,她親自手把手,教導著奈伊說話、走路、跑步、飛行,給予奈伊無盡的包容與耐心,並且認同奈伊的自由意識讓她展開對世界的獨立探索,最後尊重奈伊為了保全我們以及顧慮到遠遠超出我們能力所能預止的政治戰略危機而做出的犧牲,我相信安雅在理性上一定能夠理解這一切,然而情感上,她怎麼可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就這樣沒了…… 雖然這都是後話,不過對比安雅曾說過:在這險峻的時代、惡劣的環境還想要懷有下一代,那是她極不願意做的,因為她不想賦予一個人生命卻又授其不幸的人生,如今回頭檢視,那簡直是殘酷的預言。只不過基於相同的論點,並且觀察安雅所有客觀的具體作為,其實還是能夠反推她真正的願望,我並不認為安雅她自己完全沒察覺到這點,畢竟她並沒有因為考慮到會犧牲自己的生活品質而停止實驗與研發,她一一編篡那些原始碼、讓奈伊得以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否則在她進行到實驗的第五個步驟之後,當時的奈伊在與人類的對答與思想互動上就足以滿足所謂排解寂寞的需求了,然而安雅還是決定再跨出一步,而正是那一步使得安雅成為了奈伊的母親。 而這一步也令安雅現在的切身之痛……不,應該說乃至她壽終正寢她都不可能遺忘的遺憾其實是場喪女之痛。 隔日,我們昏睡到午後才清醒,反正聖誕大街也需要在鄰近傍晚時才會點燈,今天天氣晴朗,沒有任何的積雲,沒有任何的降雪。行走於聖誕大街上,我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安雅切斷了自己的情緒,她看起來就好像服用了過多的鎮定劑,雖然她還是能夠在向攤販購買點心時以微笑來回應祝福,不過在經過人潮較擁擠的路段時,就算有人撞上了安雅的肩膀,安雅則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懷疑她所關閉的不只「難過」這項情緒,而是把所有與「疼痛」相關的感受都暫時給關閉了,無論是生理具體的知覺還是內心抽象的感覺。 明明還沒到真正的年底,但隨時間越晚,湧進聖誕大街的人就越多,當環境逐漸嘈雜、令我不免心生煩躁之際,我向安雅提議不如前往人數相對較少的海濱遊樂園,它就在聖誕大道的盡頭。 進入遊樂園並不需要門票,不過每項遊樂設施都需要使用代幣,我在童年時根本不可能有機會來到這裡,而安雅也是第一次,我們稍微繞了一下,果然,大部分的人都被聖誕大道給吸引過去了,相比之下,遊樂園就顯得有些冷清,只剩下幾組帶著小孩的家庭以及三三兩兩的情侶。 由於顧及到親子同樂,這裡的雲霄飛車在設計上也沒有那麼刺激,坐在上面的我倆簡直只把這當成一段莫約兩分鐘的兜風,相同的還有海盜船以及旋轉咖啡杯。 我一直不曉得安雅現在的心情如何,總之當我們從自由落體的安全座椅上離開時,安雅笑出無奈的聲音: 「你覺得這好玩嗎?」 「如果早個十年我有機會來這裡的話,我說不定會玩到不想回家吧。」 安雅:「就算只有一個人?」 「這是個好問題,」我手插著口袋:「如果是一個人的話,很多事情就會將就妥協了,不會在乎自己想吃什麼、什麼時候吃,也不會想要特地出門去哪裡閒逛,不會去參加什麼講座,不會去博物館看展覽,買衣服、逛書店、看電影……我完全沒有主動想要進行任何娛樂性消費的慾望和動力,所以像遊樂園這種地方,我一個人的話是不會想來的,而且,我也不會無故獨自去旅行。」 「我也差不多,」安雅:「只不過我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想,因為你所說的將就和妥協,我在猜有時其實是打消了念頭而已,你總還是會有所想像,對嗎?」 「嗯,有時候。」 安雅:「那麼,又是什麼讓我們打消了念頭了呢?」 「想要省錢?省時間?懶惰?怕麻煩?或者說更悲觀地……」 安雅:「怎樣?」 「不只是難過的時候,我們擔心連自己快樂的時光都沒有觀眾得以分享自己的喜悅。」 「又或者再悲觀一點:」安雅:「我們認為自己不值得。」 我不知道為什麼安雅會突然聊起這個話題,等我注意到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摩天輪的閘門口停下腳步;看著高聳的摩天輪,我輕輕詢問: 「妳想到上面看看風景嗎?」 安雅:「我想。」 於是在閘門口坄了代幣,我倆推開旋轉欄杆,選了其中一輛車廂坐進去,這組摩天輪的車廂雖然四面都有玻璃,不過頂部屬於露天的設計,在夏季時或許能達到很好的散熱作用,不過當前正值寒風刺骨的冬季,難怪沒有其他人願意搭乘。 隨著摩天論的運轉,車廂慢慢上升,我們得以看見整座園區的全貌,然後是剛剛穿越過的整條聖誕大街,接著是老城區的夜景,隔著運河的海口也能目睹新市區的亮光以及碼頭的燈塔。 捱著窗,安雅朝下望:「你看,每樣東西都變得小小的,人就像垃圾一樣。」 「這評價好像有點太激進了吧。」 安雅:「你沒看過嗎?這其實是某部動畫的台詞。」 「我覺得會寫出這種台詞的人,心裡面應該就像《西方極樂園》(Westworld,1973)的內核一樣不把人命當回事。」 「但很現實,不是嗎?無論覺醒與否,我們都只會是這座巨大主題樂園裡的演員之一,沒有人能夠脫稿即興演出,甚至包含了創作這整套劇本的管理者們自己也只是在履行編劇這樣的角色。」 原本為了保持平衡與我對面而坐的安雅,現在起身挪到了我的身邊,於是我們的車廂便有一邊微微翹起,這個角度恰巧讓我們可以不用刻意抬頭就能仰望天空,但在那之前,我也才注意到原來配合節日,園方在摩天輪的車廂內部掛了一輪花環,安雅同樣注意到了: 「嗯,是槲寄生。」 「『你知道,吃下槲寄生的話是會害死你的,但深情的一吻比槲寄生更為致命(Mistletoe can be deadly if you eat it. But a kiss can be even deadlier if you mean it.)』。」 安雅:「這是引用哪個詩人的句子嗎?」 「不,這是引用自一部偉大的聖誕節電影,小時候我的電視褓姆時常播給我看。」 安雅:「《風雲人物》(It’s a Wonderful Life,1946)嗎?」 「不,」我深吸一口氣之後才回答:「是《蝙蝠俠大顯神威》(Batman Returns,1992)。」 我原本以為安雅會發出不屑的哂笑,沒想到她表情認真道:「我從沒看過那部片,也許哪天我應該好好研究一下。」 終於,車廂的高度已經來到了摩天輪的最高點,我們依稀可以看見天上有顆發出淡紫色的星體;我指著那亮度微弱的小點問: 「妳覺得奈伊的備份正在朝那顆星前進嗎?」 「她會去比那顆星更亮的地方。」安雅的表情突然變得嫌棄:「這麼微弱的光點,說不定只是NSA的間諜衛星。」 「如果是間諜衛星的話,那麼我們兩個坐在這裡不就正好最方便他們一同監視……」 沒來得及反應,安雅就立刻捧住我的臉、直接吻向我的嘴唇,安雅:「抱歉,我實在忍不住了,上次我是喝醉了,但這次我希望是在我還清醒的時候。」 我也親了回去,不過倒是比較像是一種禮貌:「可是我知道那是因為妳現在還在哀悼期,如果下次再接吻,我希望我們是在快樂的時候。」 「嗯……我會很期待。」安雅挪近身軀,全心信賴我地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趁著這個機會,我用手機拍下了我們目前的這一幕,而這晚也即將隨之結束…… 隔日,我們在早上十點退房,我們先是將安雅的東西回她家去安置好,接著她才送我到火車站搭車,買好票之後,我們離發車還有一點時間,足夠到便利商店買點飲料與點心、找個座位再小聊一下,尤其是最重要的:我們得留下彼此的聯繫方式,考慮到白鯨計劃對我倆的監視還沒結束,直到安雅能夠從B-2α那邊收到情況已經徹底安全的通知之前,我們決定以低科技保持溝通,那便是最傳統的書信往來,她給了我她家的地址,我則是給了她聯合大學新聞社的信箱。 時間一分一秒經過,電子告示牌以及站內廣播都已經響起了通知,我是時候該過站前往月台了,偏偏在我想伸手前去拉行李箱之際,安雅先行一步牽住了我,然後她正面抱了上來,哼起了那首奈伊曾唱過的歌: 「In the distance, light years from tomorrow. Far beyond yesterday. She is watching, heart aching with sorrow. She is broken as she waits. Hoping when all is said and done. We learn to love and be as one.」 她抱著我,一邊帶著哭腔小聲哼唱著,一邊如鐘擺搖晃腳步;我抱著她,跟隨她的節奏,也牽起了她的手,這是我與安雅的第一支慢舞,又是一個人生的體驗,多麼希望妳還躲在我的手機裡替我們見證,奈伊…… 我接續安雅的副歌:「Oh, Starlight, don't you cry. We're gonna make it right before tomorrow. Oh, Starlight, don't you cry. We're gonna find a place where we belong, where we belong. And so you know you'll never shine alone…」 安雅:「第一年會是遠距離。」 「我想我們可以的,我們辦得到。」 最後,在湧動的人潮中,我們鬆開彼此,安雅一面揮著手,一面目送我,就算我已達前往發車月台的轉角,回頭遠眺,我依然能夠瞥見她仍繼續站在原地。 「下個月,」我如此安慰自己:「下個月我們就能夠再見面。不要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結果分開不過5分中,當我一蹬上列車、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後,我便止不住地開始想念起她,對比來程時的心情,我完全沒有預料在這一週內會是這樣的發展和結局,尤其是奈伊……但依結果來看,她成功了,我與安雅應該再也不會分開。 回程的九個小時我不停回想著過去這一周內發生的大小事情,我知道這段旅程對我而言已經夠好,我不應該再奢求些什麼,但鄰座乘客的報紙上還在繼續刊登有關恐怖份子劫機遭擊落的追蹤報導,那提醒著我這趟旅程最不完美的結果,而且這是無法被改變的事實,整班列車上的所有乘客沒有任何一人知道真相,也許,同樣沒有任何一個人在乎,報紙上的文章、電視新聞上的打撈畫面,對他們而言只是另一個生活中過目即忘的事件,至多只會換來一點「這年頭真不安全」的感嘆,而身為當事人之一的我就坐在這裡。 在我拖著回到疲憊的身軀和大小行囊回到那地下室之後,鬱悶的情緒整個週末糾纏著我,失眠再度復發,掀開筆電,我總覺得我自己應該寫點什麼,可是我徹夜懸空著雙手,一個字都打不出來。 我承諾會給安雅定期寄信,而以郵寄的速度,平均需要三、四天才能送達,因此一來一往,我們每個禮拜只能交流一次;至於內容,我們彼此也相當有默契,對於奈伊的事隻字不提,安雅只向我更新最新的科技趨勢與她的應用構想,我則與她討論我所撰寫的文摘內容並請教她是否有別的觀點願意跟我分享。 新年過後,只要再完成期末考,寒假就會開始,反正我已經可以預期到我的考試成績結果,特別是數學,所以在倒數幾堂的數學課上,我徹底放棄聽課,只能在指尖轉動著鉛筆,試圖讓還沒辦法完全從奈伊的犧牲中平復心情而失眠的我稍微得到一點放空。 「看來H·G·威爾斯(H. G. Wells)先生遇到瓶頸了,」再一次地,是我大意了,我忘了這傢伙還在,總喜歡公開羞辱我的禿頭數學老師趁著我放空的時候搭住我的肩膀,他提高音量對著全班說:「原來你也有寫不出東西的時候。」 「你換新車了嗎?確定不會再發生爆炸?」夠了,我現在既沮喪又煩躁,這一次,我決定直接面對他。 那種氣氛在教室內一下子就蔓延開來,不出幾秒,所有在場的同學們全都能夠感受到今天我的狀態和以往徹底不同,因此有人開始暗地發出聽似驚訝、實為起鬨的聲音。 而那禿子肯定沒料想到我會如此回應,惱羞成怒的他在氣勢上面不允許我對他發出挑戰,於是他又宣告:「既然你在小說上已經寫不出什麼東西,那麼我或許可以假設你有多餘的心力可以幫我們示範一下如何解出黑板上的那道……」 還沒等到他把話說完,我就把指尖上的鉛筆插回襯衫胸前的口袋,主動起身走向了黑板,提起粉筆,我文不對題地填入一連串的程式語言,就算對電腦完全一竅不通,但是跟在安雅身邊的那幾天,我好歹足夠憑記憶記下了一部份原代碼。 禿子看了無比傻眼:「這不是公式,你到底在亂寫些什麼啊?」 我沒有回應,而是繼續抄寫。 禿子:「如果你是在捏造些你自己發明的數字來忽悠答案,那麼你可以下去了,不要浪費我跟所有同學的時間。」 我沒有回應,還是繼續抄寫。 禿子失去耐性,他如同之前,只不過這次不是用紙捲,而是直接用手掌拍打我的後腦勺:「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請你不要拍打我,我還沒寫完。」 儘管我使用了「請」字,禿子的拍打卻猶然沒有停下,反而還一次又一次加重了力道:「我叫你停止,我要你.現在.馬上.立刻.停止……夠了!我受夠你的態度了!」 他打掉我手中的粉筆,並且揪起我的衣領,提手即將對我揮拳;而我則輕輕回答他說: 「我也一樣受夠你了……禿子。」 說完,趁著他還來不及反應,我抽出插在胸前的鉛筆直接插進他的耳朵,霎時間,教室裡一片死寂,雖然我沒有轉頭去看,不過我猜想在場所有人應該是被我突如起來的舉動嚇到忘記出聲,他們赫然意識到:我竟然來真的。 鮮血開始從他的耳道濺出,猶如一個小型的迷你湧泉,並沿著臉龐流落而下,他謹慎觸碰了一下耳際的周圍,指關節也摸到了還插在他耳道上的鉛筆,然後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手上沾染到的那抹鮮血,一時間,無法接受這事實的他神情驚恐又呆滯,除了乾喘、他的喉嚨喊不出任何一個字。 我又向他走近了一步,他嚇得想要後退,然而,估計是鉛筆的筆尖嚴重損害了他的耳蝸,導致他身體難以維持平衡,就算他想要伸手扶住黑板的粉筆溝,但那還是無法幫助他平衡自己,終究不免跌在地上。 接著,我抓起了講桌旁的金屬摺疊椅,如同我一直以來所幻想的一樣,我總算付諸實行,他眼睜睜地看著我高舉椅子,然後重重朝他的臉上砸去。 光是第一擊就砸壞了他的鏡框,第二擊劈斷了他的鼻梁,第三擊打斷了他想抬手阻擋的兩根指頭,至於第四擊、第五擊、第六擊……則是敲碎了他的牙齒,將他的眼淚、鼻涕、唾液和血全部攪和在一起,隨著我手持摺疊椅反覆高舉又搥下地砍劈,血也隨我揮甩的軌跡慣性噴灑得到處都是,黑板、地毯、天花板、第一排女同學的裙子……還有我的整片上半身。 砸了十多下,全身浴血的我感到累了,隨手扔開那張摺疊椅,看著到在地上的那個禿子,他的臉已經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就像一團腥紅破爛的濕抹布,不過他還留著一口氣,因為他的氣管在換氣時還會發出異音,並且從幾乎已經難以辨別是鼻腔的部位吹出血泡,緊接而來的是他全身的痙攣抽搐:他正面臨休克狀態。 我抽出插在他耳朵上的鉛筆,然後看著表情目瞪口呆的全班同學,我指著他們,緩了口氣以後冷靜說道:「你們可以開始尖叫了,下課。」 一秒過去、兩秒過去、三秒過去……總算有個女同學率先發出哭嚎,原本呆若木雞的其他人開始爭先恐後地想要開門逃離教室,更有人在目睹數學老師面部的慘樣之後忍不住吐了一地,不確定是誰,反正就是某個人按了按鈕,在全班都奔出教室之後,消防警報的刺耳聲響在全校哄然大作。 此刻,教室裡只剩下有待急救的禿子,以及直接倚牆而坐的我。 我很清楚我自己做了什麼,除了長期遭到公開羞辱、歧視而累積的盛怒,我沒有其他藉口,我失控了,我搞砸了一切,明明我跟安雅還約好了寒假開始的這個月底會一起過生日,我現在肯定是絕對無法履行承諾了,而且我也沒有辦法即時告知她這件事情。 所以我的確感到愧疚:對安雅。但是對於數學老師?我完全不後悔,反而正由於決心出手了斷這整件事而鬆一口氣,我一直認為這樣的爆發或早或晚都會發生,只是它非常不湊巧地發生在這節骨眼,或者應該要倒過來說才是正確的:我剛失去了一個朋友,然後我的女友還在別國政府某個情報單位的暗殺名單上,而我禮貌地請你住手,請你不要刁難我、別再用你的手拍打我的後腦……我們本來可以避免這一切的。 警車、消防車、救護車、新聞採訪車……我已經記不得它們哪個先來,總之,由於我跟那禿子一樣滿身是血──當然,我身上的血並不是我自己的──所以醫護人員第一時間把我跟禿子都抬上了擔架、火速被後送到醫院,在救護車上時,我就積極試圖過說明所有情況,不過醫護人員忙著檢查我的身體,因此根本沒人在聽我講話;直到我們抵達了醫院,我看見急診室外站著一名駐衛警,我才主動上前,從實交代了前因後果。 接著他們將我安置在醫院,然後再由警車將我送到警局裡,經過初步的採證,他們發給我拘留犯的囚衣換下全身沾血的便服,那些也會成為證物,我的態度表現得異常配合而冷靜,以至於負責做筆錄的警官中途還一度暫停,他們聯繫與警局有合作的心輔師來向我做精神鑑定,花了幾個小時之後才得以繼續完成筆錄。 按照程序,他們有義務聯繫我的父母,但不管是誰,都沒有人接電話,聽說警方還親自派人到我所交代的地址去登門通知,沒有想到那裡已經空無一人,經房東表示:我的父母大概在兩個月前就已經搬走了,所以,這是我第二次被拋棄,無輪他們是無心或刻意,反正已經沒差了。 連番手續持續到了深夜,在我被轉移至拘留室之前,我看見了新聞的採訪,有些同學將我描述成一個陰沉的瘋子,他們信誓旦旦地聲稱自己早就知道我有天會幹出這種事,但也有的人說出了實情,表示那是由於數學老師平時就時常無故找我麻煩,而這種霸凌行為已經維持了一年半以上。可是,依舊還是那句話:已經沒差了,因為說什麼都太遲了。 我忘了我當初被拘留了幾天,他們陸續又來訊問我更多的細節,大多是跟我的生活有關的,接著我的案子被派發至少年法庭,我原以為有了我詳細的自白會讓整個審判過程變得更加簡單而快速,如果他們要指控我什麼,我就只需要按照事實承認即可,沒有想到程序突然遭到了中止,無論是心輔師、少年警察隊的警官或者是法警都在同一時間接到命令,將我一個人留在法庭的候審室裡,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個人開門前來與我會面,而那張臉……我曾見過他一次。 是林區,一見到他我就知道白鯨計劃還在繼續,我的失控行為剛好讓他們找到了破口。 「看來你記得我是誰,」林區端了兩杯咖啡,並將其中一杯隔著桌子遞到了我被上銬的手中:「這次請小心點。」 他的髮型、他的西裝、他的眼鏡、他身上的香水……沒有一樣是不引起我反感的,我坦承對他說:「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可談的。」 林區:「呃……不對,我們可談的事情可多了,我們可以談談你是如何從下水道偷接公用網路,我們可以談談你為什麼會跟北約通緝的頭號駭客有所接觸,又或者,我們可以談談你是如何殺害你的數學老師。」 「後現代主義、社會結構主義、政治正確主義這些東西正在破壞世界的平衡,它們都在鼓勵人將自我中心無限上綱,致使每個人只以自己的感覺為後盾,對其他人冠上虛構的思想罪、形塑愧疚感,以方便他們不用花費任何努力與責任就得以對社會資源予取予求,並相信自己是正義的一方,大多數人開口只談論『我感覺』而非『我認為』,這就是當今世界喪失思考能力最好的證據,即使透過再謹慎的語言、再開放的態度試圖去討論與提問,這也被視為挑釁、歧視與冒犯;雖然我不認為二分法足以描述由眾多元素組成的複雜社會乃至個人,但就邏輯上依舊存在客觀事實與非客觀事實。」 林區搔著眉頭:「聽著……小子,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你是在唬弄我嗎?」 「有趣,因為我正在使用你的語言和邏輯跟你溝通,這不就是你與你的組織,以及你背後代表的國家和意識形態所想要達成的目標嗎?你們忠誠地貫徹了『戰爭即和平,無知即力量,自由即奴役』的信仰,多數的大眾不需要明白,只管單方面的接受你們提供的雙重思想就好,否則就會發生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 林區:「是嗎?那麼還請你告訴我,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呢?」 「我會被你們完全抹去並遭到軟禁,所有的媒體會將我擺進兩分鐘仇恨(Two Minutes Hate)的新聞裡,直到你們藉此引出回文。」 林區:「哇,你比我想像中的聰明,我讀過你在校成績的檔案,你的分數不應該那麼差才對。」 「因為學校並不會考《1984》(1984,1949)。」 林區:「那是什麼?你常玩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嗎?」 「我建議你應該嘗試多閱讀才對。」 「不用了,謝謝,」林區躺在椅背上:「我平時要讀的機密檔案夠多了,太忙,沒有時間。」 「總之,我已經表明我的立場,所以你還在等什麼呢?」 林區:「類似的問題我也想要問你,回文有事務所當她的保護傘,而你什麼都沒有,你已經被放棄了,難道你不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後路嗎?」 「我對於『被放棄』這件事情一點也不陌生,要說有什麼請求的話,倒是有一個。」 林區:「喔?終於,我們在同一頻道上了。」 「如果你們要指控我謀殺了那名數學老師,請你們就一定要讓它成為事實。」 林區推了一下他的眼鏡,滿臉不耐煩地起身走到我的身旁,他將我從頭到尾都不曾碰過的那杯咖啡拿起來,慢慢從頭淋在我的身上,之後他扔掉紙杯,站到我的身後、雙手搭住我的肩膀,他說: 「我討厭你,我討厭你跟回文,你們都是自以為特別的青少年,對吧?但你們對我而言一點都不重要,我到這裡來只是為了報復,那套西裝並不是什麼便宜貨,你這他媽的混蛋。然後我還可以告訴你:你跟回文只是我工作清單上的第二保險,因為我們已經成功回收奈伊了。」 說完,林區拍拍我的臉頰,扣好他西裝上的鈕釦之後便離開了候審室。 由於我尚未成年,因此就算我對數學老師施犯重傷害罪,法官能判給我最重的懲戒也只是進入少年觀護所三個月,但想必也是林區──或說是NSA的白鯨計劃──從中動了手腳,三個月的刑期一直被延長,他們屢次換了不同的審訊員,試圖從我口中挖掘出更多的資訊,而我也一次又一次重複著同樣的故事。或許起初他們是真的想要多重追加確認,然而直到後面,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只是想透過這樣的審問從精神層面上將我擊潰,尤其他們刻意將我孤立起來,並且全天候都有人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儘管我不需要吃老鼠,而且由於暴力行為以及長期在原生家庭中受虐的背景得以接受身心科醫師的定期看診,但那仍改變不了一個事實:這裡,正是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筆下所描述的「101室」。 雖然我認為林區所講的沒有一句真話,不過關於他們是否真的成功回收了奈伊,這點著實令我每晚都感到憂心;還有安雅呢?事務所的B-2α會好好照顧她嗎?想起這些,我總徹夜難眠。
而在一年多之後,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收到了觀護所所長的正式文件,上頭明文宣布:在下周的1月21日──也就是我生日的前一天──我將遭到釋放,並基於少年虞犯的條款,我的所有犯罪行為都會在成年的當日遭到塗銷,同時,他們也會授予我高中同等學歷證書。 我想這次應該是真的,雖然我不明白白鯨計劃怎麼會同意我的釋放宣告,也許是它們的計畫生變?也許是繼續羈押成年後就完全沒有任何犯罪紀錄的人對他們而言在執行上變得稍微麻煩了?又也許,他們認為放我出去自由活動之後,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聯繫安雅,屆時他們就能趁我們兩人碰面時進行強攻擄獲、一網打盡?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也許他們只是已經膩了。
編輯至此,我的報告也在這裡告一段落,恰好是我在遭到釋放之前完成。我不知道這份檔案最後會被送到哪裡、被誰審閱、經誰分析、存於何處、有何用途,總之我已盡我可能地將我所能記憶的前因後果、鉅細靡遺地如實全部記錄下來,而在今晚,這份報告也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