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30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釀影評|我「痛」故我在──《正發生》的私密書寫與普世價值

在第 78 屆威尼斯影展一鳴驚人奪下金獅獎的《正發生》(Happening,2021),由黎巴嫩裔法籍新銳導演 Audrey Diwan 執導,法裔羅馬尼亞演員 Anamaria Vartolomei 飾演女主角 Anne。
電影改編自法國當代重要作家安妮.艾諾(Annie Ernaux)半自傳性質的同名小說(台灣書名譯為《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敘述在墮胎尚違法的六〇年代,意外懷孕的文學院女大生鋌而走險、想方設法將肚子裡「小怪物」弄掉,以胎兒之死換取自我重生,是一段難以啟齒卻刻骨銘心之經歷。
一、執行墮胎者;二、協助墮胎的醫生、助產士、藥劑師或其他相關人士;三、接受墮胎者;四、宣傳墮胎和避孕思想者,皆得判刑罰鍰。 上述第二類人士,可將其驅逐出境,或是永久、暫時禁止執業。 ──《拉盧斯新版大辭典/一九四八年版》
*影像化策略與疼痛敘事
相較於原著從事發三十多年後回望,嘗試透過文字重構印象場景的「追溯體」,《正發生》抓穩影像敘事之優勢──直接、緊迫、充滿感官刺激──企圖讓觀者與 Anne 一同感受肉身的痛楚及孤立無援的焦慮不安。
鏡頭自始至終,近距離地緊緊伴隨 Anne,大量頸後手持跟拍加上淺焦運用,以構圖營造出觀者容易代入的視覺情境。而關鍵墮胎場景的「第一人稱視角」切換,更如殺手鐧般將痛感最大化──或許可說,Diwan 的影像化策略除了善用壓迫式攝影與不和諧單音配樂等技巧,將非預期懷孕隨時間流逝、風險程度遽增的急迫具象化之外,更試圖打造出日常中的「疼痛敘事」,將女性普及卻鮮少搬上檯面的私密經驗公開訴說,以「正視」做為「賦權」之起步。
提到女性及疼痛經驗,很難不將《正發生》與同年在坎城影展掄元的《鈦》(Titane,2021)一塊兒討論──兩部的導演都是四十歲上下的法國女性,皆以第二部長片即攻頂三大影展的氣勢震撼影壇,且作品都語不驚人死不休,欲宣揚女體自主權、拓展身體疆界的態度十分激進。
然而《鈦》承襲「肉體恐怖」類型元素,融合人機雜交、雌雄變異等超乎常理的情節,並佐以浮誇的殺戮設計,無疑是要觀者跳脫寫實邏輯,以「概念優先」的路徑去參透創作者形式背後欲傳達的意涵。雖然導演 Julia Ducournau 堪稱痛覺營造之能手,但當「獵奇感」盈滿到一定程度,觀者便能輕易地逃逸至風格化的類型屏障後方,將眼前所見之畫面與日常生活切割。於是《鈦》中真正使人倒抽一口氣的疼痛描繪,不是別墅大開殺戒,或結尾邁向死亡的臨盆,而是「用洗手台敲斷自己鼻子」、「歡愛時用力啃咬乳環」等一般人可以想像、也做得到的日常經驗。
相較之下,《正發生》形塑的痛楚則再真實不過了,在找到墮胎婆置入導管,成功流掉孩子之前,Anne 曾遍尋更簡單、更「經濟實惠」的打胎方式──包含央求醫生開「催經針」回家施打(雖然後來發現內容物是安胎用的雌二醇),絕望之際甚至拿毛線針深入體內自戕,卻因過於疼痛而無法執行下去。
「和身敗名裂相比,插進陰道的毛線針無足輕重。(頁46)」
如此的疼痛敘事,絕非為了展現壞女孩偷嚐禁果的下場並予以威嚇,而是意圖去補足因法律/宗教/輿論/道德眼光施壓,不得不轉往地下的女性經驗──那些受妖魔化而未曾被好好訴說的墮胎行為當中的空白。
「許多小說談到墮胎,可從未描述詳細經過。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的女孩,轉眼間就已打掉小孩,其中過程付之闕如。(頁39)」
在準備及承受墮胎當下,女人的下體不再是神秘、充滿誘惑引人探索的性感象徵,亦非散發母性光輝、作為生命起源的聖潔甬道,而是充滿血水、分泌物和破碎組織的脆弱器官──沒有社會意義,不用承擔母親的責任,不用拿來配合性交之用途,而回歸到最原始的肉體本身。
「痛覺」儘管折磨,卻也是最直接、最快速、最有效讓我們意識專注於肉身上的感受,唯有在感到疼痛時,身體才完全是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的。
所以《正發生》中疼痛敘事之必要,便相當於拋開外在枷鎖、奪回女性身體自主權之必要。
*愈私密的愈普世,女人之間的孤立與連結
「有些女人讓我心生認同。她們當中有些已經作古,有的尚在人世,有些真有其人,有的只是虛構的小說人物。在我心裡,這些藝術家、作家、小說女主角、童年回憶裡的女人,緊緊相繫在一起。我感覺,她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頁44)」
奇妙的是,當墮胎與個人疼痛經驗等私密敘事被推至極限時,竟幽微地產生一種普世性,或更像是種共謀──我被拉進妳生命最晦暗的片刻當中,見證妳的脆弱不堪,因此往後妳的痛楚和記憶將在我體內延續,而我再也無法裝作事不關己。
相較於原著全然以女主角的思緒和自我對話構成,Diwan 改編電影版本時加強了許多配角們的存在感並建立其個性,試圖勾勒出六〇年代女性的不同面貌。
其中最明顯之處便在於,Anne 從獨來獨往,變成隨時和兩個好姊妹集體行動,她們一起打扮、修改裙子、上舞會、討論男孩,在少女閨房中展現對性的好奇。而當三人中最活潑外向、處領導地位的 Bridgette 急切地分享兒時如何偷看哥哥的色情雜誌,並在她們面前自慰、自豪地說「我大概是全世界最懂做愛的處女」時,卻絲毫不知眼前兩位皆已有過性經驗,甚至還有一個有孕在身。
這個場景很好地展現了:再好的姊妹淘之間,仍會有不能說的禁忌話題。而三人中個性較溫和的 Helene,也是等到事過境遷、Bridgette 不在場時,才向 Anne 坦承自己曾有過多次做愛經驗,沒有意外懷孕只是「運氣比較好」。
在保守氛圍籠罩的六〇年代,壓抑女性的力量很可能也來自女性──妳可以和我一起渴望性愛、幻想自己是妓女,但這與真的嘗試、真的「變成蕩婦」是截然不同的。
電影中 Anne 在課堂上、宿舍中接收到的惡意和羞辱,大都來自於其他女孩,也使得她遇到麻煩時,尋求幫助的第一人選不是朝夕相處的好姊妹,而是修習同一門課,年紀較長、較有社會經驗的男同學。儘管她心知肚明,「懷孕」這個等同於「絕對有過性經驗」的事實,可能會大大改變男性看待自己的眼光,將自己歸類至「淫蕩壞女孩」之列,進而產生輕薄之意。但在肚皮日漸隆起、走投無路之際,利用自身殘存的「女性優勢」召喚男性欲望,也只是為了找回自體完整性所不得不經之道。
*身體自主權與階級意識
安妮.艾諾對身體自主權的高度意識,以及質疑社會現行規則的反動思維,在六〇年代顯得十分前衛。
故事從頭到尾,Anne 皆未與「母性」沾上半點關係,沒有漸漸對肚中胎兒產生情感這回事,也沒有因殺生之道德壓力而打消墮胎意念,她始終將女性的「選擇權」和「自我人生規劃」擺在優先順位。但也不代表實行過墮胎的女性就必須和「母親」這個身分全然切割,因此她能夠在體內仍放有流胎用導管時,心安理得地說:「我以後可能也會想要小孩,但不會為了他賠上整個人生。」
甚至,看似全然站在生產對立面的墮胎,反倒能回過頭來使女性更加理解生產,正如在宿舍廁所拉出胎兒並剪斷臍帶的那一刻,既是「接生」也是「迎死」,而生與死從來就是一體兩面。
「剛出生的嬰兒不時哭著。我的房裡沒有搖籃,不過我也經歷了生產,我不覺得自己和隔壁的女人們有何不同。我甚至覺得自己比她們多懂了些什麼,因為我的孩子已經不在人世。生平第一次,我感覺自己踏進女人的陣營,富有傳宗接代重任的女人。(頁123)」
Anne 會如此抗拒在不合適的時間點成為母親、變成家庭主婦,很大動力來自於她的原生家庭──出身工人階級的她,是家中第一位上大學的人,她有正處於「階級翻轉」中的自我認知,也深諳若將胎兒誕下,關乎未來的一切憧憬將灰飛煙滅,而「未婚媽媽」這個標籤會掩蓋住她所有其他角色,以及曾為自己努力過的證據。
「雖然我通過高中會考,擁有文學學士學位,一旦未婚懷孕,也扭轉不了註定的悲慘命運……我活活被逮住,在我體內生長的東西,可以說,相當於社會的挫敗。(頁31)」
電影更透過 Anne 與母親互動的小細節,建立她在翻轉階級這條路上的不得回頭──每周末例行返家,母親令父親給予零用錢的名義是「讓她去買小說」,而飯後 Anne 順手幫忙整理碗盤,母親見狀則說「不要洗碗,去唸書」。
母親投射強烈的階級向上驅力於 Anne,著實顯現出如她一般經歷一、二戰的艱苦傳統女性,難以伸張自我,必須將厚望寄予下一代之無奈心情。這卻也阻斷母女倆的連結,使得 Anne 在處理懷孕徵狀、阻止自己「成為母親」的過程中,無法從最能夠同理、分享切身經驗的母親身上獲取建議。
*寫作的力量,遙遙致敬安妮.艾諾
「我從不覺得自己犯了罪。我唯一譴責自己的部分,是我竟然讓這種事發生,卻不曾回顧這段經歷。就像一份被白白糟蹋的禮物。我的人生,也許只有唯一一個真正的目標:將我的身體、感覺、想法化為文字,也就是說某種清楚易懂、普遍性的東西,讓我的生命完完全全融進其他人的腦海和生活。(頁136)」
雖然電影撇去事後追溯的敘事法,改採簡單的順時、線性邏輯,讓焦點更加聚集於「當下」滲透出的不安與驚惶,但 Diwan 也不忘置入獻給寫作者和文學的小巧思,並在結尾遙遙致敬了安妮.艾諾。
諸如文學少女們談及閱讀時能感受到作者的眼神──卡謬透徹而直接,沙特則視線模糊;或者教授發覺 Anne 成績退步,特別單獨約談,表達對她才華的期待與隨之而來的擔憂。原著中也提到,比起墮胎帶來的疼痛和風險,懷孕反應導致寫作難以專心、論文進度無法推展,這些「智識與專業技能的喪失」更令她感到害怕。
當胎兒從體內離開,危機解除,Anne 慢慢回到從前的生活步調,也終於能向文學教授坦承先前學業退步是因為生了病──「一種專門侵襲女人的病,會把人變成家庭主婦。」經歷了這一切後,她更明白自己的志向不僅是當老師,而是寫作,將這些未曾被好好對待的生命經驗如實記載下來,使它們不只是在陰暗小巷中流竄的「口耳相傳」,而能被建檔、白紙黑字地留在可以被正當尋找到的角落,讓往後遭逢相同煩惱的女人,不用再望向一片虛無。
電影結束在期末考當天,一直以懷孕週數計時的字卡,終於回歸正常,顯示出確切的日期。考試正式開始前,教授以雨果之言鼓勵同學們保持對文學的熱情,Anne 若有所思,接著翻開空白試卷,動筆,畫面驟暗。
但我們知道,她的故事與創作,才正要發生。
全文劇照提供:好威映象
註: 內文引用均來自:張穎綺(譯)(2003)。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臺北市:大塊文化。(Annie Ernaux,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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