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擁有準大學生的身分後,最迫不及待的事,便是找一份工作。
只要不必低頭向人要錢,只要在某種程度上,能具有照顧自己或別人的能力,我是什麼都肯做。 【時間線連結:〈
幼稚單純的快樂〉】
高三那年四月底,導師拚命給大夥兒構築美好未來。
「有些人雖然甄試上了,但說真的,拚指考有希望上更好的學校!沒上的不要氣餒,甄試本來就門檻高。」導師像候選人似的侃侃而談,拍著胸脯,吐出的盡是真知灼見。
眾人聽得津津有味,義憤填膺,都覺得自己就是那匹遇不上伯樂的千里馬。不少人被鼓舞後,披上戰甲繼續往前奔。
我則揮揮手說:「不要不要,這樣很好了。」像征戰沙場多年,只想回家種田的老兵。 告別埋首卷堆的生活,收拾行囊南下。邁出車站口,便利超商買了幾張簡易履歷表,就坐店內胡亂填起資料,然後將履歷表塞進後背包,騎著機車到處找工作。
我在熟悉的街道小弄裡穿梭,心想丟完履歷,再去店裡找老媽。
途中特意騎到那兩年住的那條街,彷彿腰間的水瓶還刻意一路漏著水那樣,接著只是經過,往那房的三樓望去,一切沒變。
兩天後,一通電話,我便到了那家賣牛肉麵的小館子。
店內空間狹長,幾副桌椅靠在一起冒汗。賴老闆面容略似梁家輝,身形健壯,前額微禿,髮量稀疏,穿藍色運動短褲,美津濃灰色慢跑鞋,白色鬆垮的吊嘎仔背心,套件黑色圍裙。他朝我走來,爽朗的笑。圍裙上因油漬而結塊的麵粉,掉些在地上,酸臭味和在空氣裡,闖進腦門。
「欸!少年仔,咱這工作辛苦喔!啊二樓內場備料啦,中午晚上下來幫忙。啊咱這很好啦!中餐晚餐都包!自己隨便煮隨便吃!啊不過牛肉比較貴啦!不要撈大塊的,小塊的可以一、兩塊沒關係。哈哈哈!欸!這邊齁!有實力的店耶!不要開玩笑,以後你就知道!哈哈哈!」
賴老闆自顧自說許多話,阿傑坐在一旁低頭吃麵。阿傑看來大我沒幾歲,像在店裡工作一段時間。 賴老闆拉張椅子坐下,身體向後靠,一隻手撐在桌角。
「欸!要不要吃麵?來一碗?」阿傑停下手邊的筷,抬頭說。「喔......好啊......」接著他走到煎臺,扭開右側爐火,隨意抓把麵條放篩裡煮,沒一會兒工夫便將麵條倒進碗裡,舀兩大匙的湯,又從牛肉鍋夾五、六塊大牛肉,將麵推到我面前。
「欸!有實力的喔!」阿傑語畢坐下,打起電動。 我稍稍轉過頭去觀察賴老闆的臉色,覺得尷尬。賴老闆面無表情盯著阿傑,氣氛凝重。不過肚子真有點餓了,不管那麼多,稀哩呼嚕也就把麵吃完。 這兒工作日復一日。每天十點到店,掃掃地上零星的死蟑螂,把鍋碗湯杓簡單沖洗後定位,擦桌子和補衛生紙、鐵筷、湯匙。
阿傑打完卡,差不多十一點左右,客人陸續多了。賴老闆和阿傑一起煮麵、煎鍋貼、下餃子,他工作時唸個沒完,音量不大不小,阿傑沒怎麼搭理他。 「欸?你不理老闆?哈哈!這樣他會不會生氣啊?」
「管他喔!唉,久了你就知道,沒人要來這裡工作啦!還有啊!牛肉那個啊,別鳥他,你吃你的,我都沒在鳥他的,哈哈!」 不得不說,沒客人時,我們三人間瀰漫著難以言狀的詭譎氛圍。
可店裡的東西是真的好吃,客人也多。從十一點半到二點,跑來跑去,點單送菜,若臨時沒碗盤,還得趕緊洗幾個出來撐著。阿傑和老闆則是接過單,操著火猛幹,一刻沒閒。
待客人少點,阿傑會跑去煮麵或煎個鍋貼什麼的。我負責把中午來不及洗完的碗筷鍋杓處理乾淨。
阿傑教會我煮店裡的食材後,也就自己隨意煮些東西來填肚子。牛肉麵偶爾吃,不過只在嘴饞時煮。阿傑喜歡每次煮牛肉麵時,在賴老闆面前刻意撈出幾塊「完整」牛肉,而賴老闆總面無表情盯著他瞧。 「這倆傢伙......有病吧......」我常暗自在心裡想。 午飯過後至晚間的空檔,我得到二樓備料。堆滿食材和不知名物品的二樓,悶熱潮濕,隱約透著蟑螂的騷臭味。
長桌上擺臺切菜機和兩塊大木頭砧板。每到空檔,得將近十顆高麗菜對切,送入機器碎成菜絲。再自冰箱取出三大袋豬絞肉倒進大鐵盆裡,混著菜絲,雙手由外往內,不停翻攪撥弄,直至均勻。因雙手在菜屑絞肉裡拌,那陣子下班,手上總有難聞的菜生與腥味。 五點半到七點半是另一個店內來客量的高峰,一樣的事循環。過七點半,胡亂搞點東西吃,再把幾個大鍋具、煎臺、碗筷湯杓處理乾淨,隨意掃拖,一晃眼九點多,然後下班回家。 賴老闆規定我們九點才許走。多數時候,九點根本來不及做完他要求的所有事。偶爾幾天客人少,能提早收拾乾淨,賴老闆便把我們叫去,滔滔不絕說起老店的歷史和打拼奮鬥的過程。
阿傑低頭玩手機,毫不在意。我一開始還有耐心聽他說,後來只覺不耐。「為何事情都做完了,還得留下聽故事?」
總之,那些故事稀鬆平常,是身而為人,該有的基本努力過程。所以記不得多少,也沒打算記。 麵館薪水還說得過去,每天十一個小時,月休四天,領一萬八。
一萬八,夠養活自己。領到第一份薪水時很開心,請老媽吃了頓飯。老媽說她很感動,請我吃十八年的飯,終於輪到她讓我請了。
我開心地不得了,和老媽聊起賴老闆、阿傑和那不太衛生卻門庭若市的小麵館。 阿傑與我一同工作二個多月後走了,但我對他的印象十分深刻,該說是頻率接近的緣故嗎?不知道。總之,這人沉默寡言,桀敖不馴,有點玩世不恭。
阿傑走後,工作量變得更大了。
在尖峰時刻,偶爾還得補煎臺的位置,搞得人仰馬翻。不過我這人優點就是什麼都肯做,只要別丟命,什麼都做得來。
從早上十點到晚上九點多,賴老闆大概知道只剩我一個,於是主動替我加薪二千,還時不時問,北上念書若放寒暑假,要不要回來幫個忙之類的。
一個月二萬出頭的薪水,對年僅十八歲沒見過世面的小夥來說,真的挺多。
後來想想,年輕有的是體力,拿來換錢自然不覺有何可惜,反倒人越活越久,時間也越來越少,才漸漸計較起金錢與歲月間的等價與否。
麵館的工作,至七月底結束,本來打算做到八月開學前夕,但有天下午,也許是累了,在把切塊的高麗菜放進機器裡時,沒先把開關按停,一指前緣的肉給削去一塊。
我趕忙伸手,見反白的切口,如細篩網般,緩緩探出血來。接著,鮮紅血液快速冒出,一滴滴打在地板,這才意會過來,強烈刺痛和麻痺感襲來。 我隨意抓起一旁破布包住手指,握拳捏著走下樓。
「老闆,我剛切到手,我去醫院縫一下,今天可能沒辦法了。」賴老闆眼神快速瞥過我的左手,鮮血將那破布染紅。
「不行啦!沒人了,你休息一下,小傷口應該等等就止血了。」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將破布扯開,伸出左手示意。
「小傷口?」賴老闆不說話,我將破布裹上指頭,拿了背包離開麵館。 隔天我去和賴老闆告別,他很識趣地把當月薪水結清給我,想來是沒幫我保上相關勞工險。不過年輕人哪裡想得周全,也沒什麼權不權益的,反正拿到錢就好。 在麵館的經驗,想來使當時年少的我,體會到幾件事。
第一,若肯做,別挑三揀四,工作其實好找。
第二,人常在虛構的「成就」裡活著,看不見自身瑕疵。
第三,有錢賺時,省點吧!隨時一個意外就會丟了工作。
第四,粗活適合我。
第五,賺再多錢,交女友後都會變得不夠用。 對了,那時交了第一個女朋友,又是個把自己折磨的死去活來的故事。初戀嘛!改天與你們聊聊。然後沒事了,想當然沒存到半點錢,跟女友十八相送後,北上唸書。
大學新鮮人耶!太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