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2|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閱讀筆記《聊天紀錄》

★「朋友是什麼？」「聊天是為了什麼？」愈在乎，愈恐懼失去。愈頻繁連線，愈焦慮不安。為何我們總是用最糟的觀點檢視自己的差錯？你可曾向人袒露真實的自己？

●我們一起擠進計程車後座，繫上安全帶。玻碧坐在中間，頭轉向梅麗莎，和她講話，所以我只能看見她的頸背，和她湯匙似的小耳朵。梅麗莎告訴司機蒙克斯敦的地址，我轉頭看窗外。收音機裡傳來某個人說話的聲音：八○年代……流行……古典。接著就響起了廣告音樂。我覺得很興奮，預備接受挑戰，拜訪陌生人的家。為了讓自己展現魅力，我也準備好讚美的話和某些面部表情。

●他好高，玻碧說。梅麗莎露出微笑，彷彿「高」這個形容詞是某種隱諱的說法，未必見得是好話。於是話題轉向。我們簡短討論了政府與教會。梅麗莎問我們有沒有信仰，我們說沒有。她說她覺得宗教場合，例如葬禮或婚禮，「能帶來鎮定劑似的撫慰作用」。那是眾人共聚一堂的場合，她說，對於神經質的個人主義者來說，頗有助益。而且我以前念教會學校，所以還記得大部分的禱詞。

●我們就這樣喝酒聊天，聊了好久。我記得我們談起我們都很欣賞的詩人派翠西亞‧洛克伍德，也聊到玻碧很瞧不起的「男女同工不同酬女性主義」。我覺得累，也有點醉了，想不出什麼機智風趣的話來說，臉上連足以表現幽默感的表情都擠不出來。我覺得我只是不停地笑，不住點頭。梅麗莎說她正在寫一本新的隨筆，玻碧讀過她的前一本書，但我沒有。那本不怎麽樣，梅麗莎對我說。等下一本出版吧。

●成為玻碧的女朋友，我並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我沒有親近的朋友，午餐時間，我總是自己一個人在圖書館讀教科書。我喜歡其他女生，我讓她們抄我的作業，但我很孤單，覺得自己不配擁有真正的友誼，還列出需要自我改進的清單。和玻碧開始來往之後，一切都變了。再也沒有人來找我借作業。午餐時間，我們手拉手走在停車場，大家都不懷好意地刻意轉頭不看我們。這情況很有趣，我頭一次真正覺得有趣。

●那個夏天，碧和我常在詩歌朗誦活動和開放自由表演之夜演出。我們在外面抽菸，有男表演者想和我們攀談時，玻碧總是故意吐著煙，一語不發，於是我只好代表我們兩個人。也就是說，我得不停微笑，回想他們演出的細節。我樂於扮演這樣的角色，好記性的微笑女孩。碧說她不覺得我有「真正的個性」，可是她說這是一種讚美。她的這個評語，我基本上贊同。每回我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做什麼或說什麼時，總是在事後才想到:噢，原來我就是這樣的人。

●玻碧和我在表演場地的洗手間裡化妝，聊起我寫的詩。我喜歡妳筆下的男性角色，玻碧說，因為他們都是爛人。他們也不全都那麼爛。說得好聽點，他們就是道德觀念模糊。我們不都是這樣嗎?我說。妳應該寫菲利浦的，他這人沒什麼毛病，是個「好人」。她講出「好人」這兩個字的時候，用手比了個引號的手勢，儘管她真心認為菲利浦是好人。玻碧講任何人「好」，都要加上引號。

●我的自我意識向來是個問題。才智高低無關道德善惡，我知道。但是只要碰上不好的事，我就會用我有多聰明來自我安慰，讓自己覺得好過一些。小時候交不到朋友，我就幻想自己比所有的老師聰明，比這個學校歷來的學生都聰明，是匿跡於普通人之間的天才。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間諜。十幾歲的時候，我開始用網路留言板，和一個二十六歲的美國研究生交上朋友。從照片上看來，他有一口非常潔白的牙齒，他說他覺得我有像物理學家那樣的頭腦。我在深夜傳訊息給他，坦承我在學校很孤單，其他女生似乎都不瞭解我。我真希望我有男朋友，我寫道。有天晚上，他寄給我一張他生殖器的照片。這照片是用閃光燈拍的，聚焦在他勃起的陰莖上，彷彿在做身體檢查。之後好幾天，我都覺得有罪惡感，而且很驚恐，就像犯了噁心的網路罪，別人隨時會發現。我刪掉我的帳號，捨棄連動的電子郵址。我沒告訴任何人，我沒有任何人可說。

●尼克:妳醒著嗎我:是啊尼克:噢，聽我說尼克:我不知道妳希望怎樣尼克:我們顯然無法常常見面尼克:而且婚外情壓力很大我:哈哈我:你這是在和我分手嗎尼克:如果我們不能見面尼克:那我們的關係就只是尼克:擔心有婚外情而已尼克:妳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我不敢相信，你用即時通和我分手我:我還以為你會離開你老婆，然後我們一起私奔尼克:妳反應不需要這麼激烈我:你哪裡知道我需要什麼我:也許我真的很傷心尼克:是嗎尼克:我從來不知道你對任何事情的感覺我:噢，現在反正也不重要了，對吧

●我媽那天下午提早回家，我坐在餐桌旁喝茶，她忙著弄冷雞肉。她準備晚餐的時候沒怎麼理我，直到坐下來吃飯，才真正開口對我講話。所以妳沒懷孕，她說。沒有。昨天晚上好像沒這麼肯定。呃，檢驗很準的，我說。她露出有點古怪的微笑，拿起鹽罐，小心地在雞肉上灑了一點點，然後擺回胡椒罐旁邊。妳沒告訴我說你有交往的對象，她說。誰說我和人交往來著? 不是和你們一起去度假的那個朋友吧。那個長得很帥的演員。我平靜地吞了一口茶，對晚餐已經失去胃口。

●我閉上眼睛。人和物在我周圍轉動，以一種模糊不清的階級系統各安其位，這是個我現在不懂，也永遠不會懂的體系。一個由物體與概念構成的複雜網絡。人生的某些事物，是你必須先經歷，才有辦法真正理解的。你不能永遠都只站在純粹分析的立場。

~ 2019年獲選為《時代雜誌》次世代百大影響力人物/莎莉‧魯尼（Sally Rooney） ~《聊天紀錄》 ~《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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