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陳進的《三地門社之女》入選秋季文展,時隔已經一年多。這段日子裡,盧溝橋下枉死的魚群和汙濁的血液讓整個世界都為之動盪起來。在戰爭的摧殘下,除了人命以外,藝術的價值似乎也沒有那麼值錢。
台展好不容易舉辦完第十屆結束,隔年的1937年卻被戰火無情地勒令停止。直到下一年以「台灣總督府美術展覽會」,簡稱「府展」的新名義舉辦。
這段期間,陳進辭去屏東高女的教職工作,再次返回日本定居。
陳進在澀谷買了一間房子,這一次彷彿是下定決心一般,幾乎沒有人知道她新的地址,她不知不覺消逝在眾人的眼中,陳進的身影消融於畫壇上的過往回憶。
陳進久違地可以享受一個人安靜的作畫時光,過去只有在學生時期可以享受的日子再次回到她的身邊。她覺得自己迎來久違的沉澱,過去一幅幅趕著參展的作品讓她沒有留白的時間,時間像是抓著鞭子的主人,不停地驅趕與壓榨一切的靈感。路邊的野花、公園的參天綠蔭、形形色色的淡妝濃抹,周遭一切的色彩像是被過度擠乾的顏料,逐漸在她的眼中混濁。
當她一個人鎖在畫室,不再去在意任何一個畫展,只憑自己的喜好來畫圖,她發現自己總能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這也是無可奈何,無論是日本改組後的新文展,抑或是台灣官辦的展覽,兩者都是藝術家互相競爭的場合,入選就是贏家。為了贏得比賽,大家閨秀或是台灣在地的人物風情都是陳進所擅長的題材。
這一段時間的休息與沉澱並沒有讓陳進質疑過往的比賽經歷,反而更是重新洗滌自己的畫格,讓自己的路更加堅定。甚至「身在哪個地方,就畫此地風情」的認知運用的更加靈活與傳神。許是千金閨秀的身家教導,更深層的觀念與畫道逐漸潛移默化她的雙眼。她認知自己不奢求畫下璀璨光輝的大時代,而是以自身周遭所見的生活情景來襯托當時、當地的社會風氣。
當上海、南京、杭州……等地方被日軍佔領,日本軍在中國的捷報頻頻傳來,有的人喜樂,有的人憂心,也有人毫無感覺或是對身分的認同感到茫然無措。但陳進像是與世隔絕一般,對這些事情充耳不聞,只是專心作畫。
有時候陳進會收到別人寫信拜託她畫畫。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一封來自北海道圖書館的委託。她先是畫了一些靜物畫寄過去,對方隨後附上相當的價錢過來,又再詢問一幅人物畫,陳進完成以後再給對方寄過去。
陳進因為入選帝展的身價,每一幅畫都好讓她生活好一陣子。假如真的不夠錢,她才會寫信給父親說。
真要細算,除了別人的私下委託,陳進對外的發表也只有一幅《杵歌》,是以總督府新辦第一屆「府展」的「招待出品」身分參展。
《杵歌》同樣是以原住民女性為主角的一幅畫,是日月潭邵族的傳統儀式與娛樂活動,舂榖時咚咚作響的杵聲配合歌謠,歡慶的歌聲與豐收的滿足,大地滋養的溫暖在心中發芽。
《杵歌》是一幅明顯彰顯台灣風俗的畫作,昔日「台展」所鼓吹的台灣地方特色,與當時的創作風氣卻是顯得格格不入。當眾多藝術家開始隨著日本政府的鼓勵,開始創作宣揚聖戰的畫作,甚至日本在盧溝橋事變的隔年公佈實行「國家總動員法」,鼓動藝術家隨軍前往中國戰地寫生。戰爭的藝術風潮不但影響內地的日本畫家,同樣讓台灣的藝術家轉變風格。直到戰爭結束之前,提倡聖戰的畫作像是敵方空軍撒下的心理戰宣傳單那般多。
在大戰爭時代的風潮下,陳進沒有被潮流影響,依然專注在她的美人和花卉的主題上。
陳進先是心想,自己總不可能跑到戰地寫生,也沒有必要去模仿其他藝術家的作品,不如專注在自己的風格上。儘管中日戰爭已經爆發,但戰場是遠在天邊的中國,日本社會是一點波及也沒有發生,唯一的感覺就是每天幾份報紙製造微不足道的緊張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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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進單獨的日子也沒有過很久,小弟天錫恰巧來東京讀書,遂與她住在一起。兩人的生活還請了一位女傭打理。女傭禮數周到,是從女學校畢業。假如陳進準備出門,女傭都會趕快幫陳進擺好出門的鞋子。出門也是拜託對方看家,姐弟倆對她很是放心。
天錫是打定主意來日本念書。在台北讀的泰北中學還沒畢業,當時泰北中學因為不被列入在日本報考大學的資格,他只好前往位在世田谷的姐妹校上學,幾年後又入學中央大學,姐弟兩人一直生活在一起。
自從第二屆府展結束,或許是認為台灣美術展的意義與過去大相不同,往後也沒有看到陳進繼續向府展寄件。不過她又另外加入「青矜會」,「青矜會」是陳進過去的恩師,伊東深水和山川秀峰所成立的畫會,陳進逐漸將繪畫重心移轉到新的團體上。
除此之外,在機緣之下,台灣西洋畫家和陳進過去的誤會終於解開,台陽美協正式成立東洋畫部,邀請東洋畫家加入台陽美協。
當美協新的草案擬好時,郭雪湖忍不住嘆息,臉上的緬懷像是準備放手最珍貴的回憶一般。他感嘆地說:「幾年前鄉原先生離開台灣,栴檀社也是名存實亡。在他離開前,又囑託栴檀社假如解散,請台陽美協繼承栴檀社的遺願。如今看到美協的東洋畫部真的成立,栴檀社也確實解散了。」
陳進就在日本微妙的備戰風氣下一直專注在自己的繪畫。繪畫是她必生的使命,除非畫筆斷了,礦料已經挖完了,否則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讓她停下手中的筆。
加入台陽美協以後,陳進在畫壇又開始活躍起來。一年之中不但要出展青矜會還有美協的展覽,接下來的幾年都成功入選日本新文展。
花卉與周遭的女性生活依舊是陳進的主題,但她又多捕捉到日本社會的平靜和緊張的矛盾感。她的畫開始出現備戰的氛圍下,女學生面容一如往常背著書包,騎著腳踏車上學的情景,或是雍容姿態的婦女隨意閒談前一日香港被日軍佔領的報紙。戰爭是一則古老又遙遠的故事,聽故事的人則是覺得荒謬且可笑,也不知道戰爭的意義何在。其中的勝利或是戰敗,似乎都與身邊的生活無關。
這般平靜卻在香港被佔領的前幾日給打破。
1941年12月7日,那一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尤其在夏威夷的沙灘上,和煦的柔光正傾瀉在世界僅存的淨土,彷彿它的細沙可以撫平任何傷痛。微風吹起掛在窗上的白色紗簾,讓人捨不得離開流連的夢鄉。
長空的警鳴來得像是撞進大門的不速之客,美麗島嶼上的所有人一時之間都茫然看著周遭的彼此。如此刺耳嘈雜的艱澀嗓音讓人認不出它尖叫的意義,直到炸裂的破火與灼燒的窒息溫度才使人意識到這是報喪女妖的輓歌。
沒有人想到一切的虛幻會被急促的警報聲給割破,上帝賜予的樂土被一群信仰天皇的教徒用砲火摧殘。
那一天,日本向美國與英國宣戰,開啟新的太平洋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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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天錫緊張的心情僵直了他撥號的手指,食指變成彆扭的舞者立起左腿,在數字輪盤上跳著鱉腳的戲碼,硬生生按下電話上的按扭。
「喂?」
電話另一頭是父親接起,正是天錫要找的人。但真正聽到父親的聲音,想說的話卻橫卡在喉頭,噎著,吐不出來。
他本以為一段沉默後,父親會先開口問自己和姐姐是否平安。東京已經不知經歷多少次炸彈和燒夷彈的血洗,路上隨便一個轉角都能遇見破碎的房子,破碎的房子無意間露出了它秘密的一個角落,如果有好奇的孩子探頭進去張望,除了被燃燒殆盡的錢財,就只能找到還沒有被發現的焦爛屍體。
父親仍然沒有說話,或許知道沒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也或許是不想徒增孩子心裡的恐懼,才保持父輩一貫式的沉默。
天錫有點搞不清父親沉默的用意,他是在等自己說話?電話的另一頭,他是不是一手持著聽筒,板著嚴肅的臉,如同自己從小對他的印象一般?
老實說,天錫自認早已過了害怕父親的年紀,但在電話裡報告人生大事仍然讓他的心裡多了幾分遲疑。
「爸,我準備要和四梅結婚了。」他乾扁斷續的聲音像是東京外頭剛被炸毀的凹凸不平的街道。
電話那頭終於傳出了聲音,父親問說:「準備在什麼時候?」
「六月初十。」
父親沒有詢問會不會回來台灣,大概是清楚這個時間點不可能回來。天錫沒有等待很久,父親回說:「那一天是良辰吉日,日本有相當的準備,盡量結婚沒關係。」
天錫才剛掛上電話,正要鬆一口氣,背後就傳來未婚妻的聲音。
「爸爸怎麼說。」邱四梅溫柔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未婚夫,又下意識看向未婚夫的身後看了看,彷彿前一刻自己的丈人正親自站在他的面前,但她只看見一部沉默的電話坐在它原本的位置。
四梅遲疑地看了未婚夫一眼,見對方沒有說話,又對他抱以溫柔的微笑,無言的微笑在對天錫說:「不要擔心,一切困難我們一起承擔。」
天錫走過去用擁抱代替不知該如何述說的心情,他深深吸取未婚妻身上的香味,天錫認為那是幸福的味道,或許是錯覺,他還覺得香味摻雜了一些四梅醫院工作所染上的消毒水氣味。
「父親叫我們不要擔心,只管結婚。」
四梅雀躍的聲音在他耳邊綻放,欣喜地說:「父親同意真是太好了,瞧你都不說話,我還擔心有其他變數。」
天錫的擁抱把未婚妻的身軀裹得更緊,深陷她的皮膚,跟著觸動她的心弦。只聽天錫愧疚地說:「對不起,只能給你如此簡陋的婚禮。沒有賓客,沒有佳餚,沒有一切婚禮應該有的。」
四梅輕笑了一聲,說:「我們有彼此就足夠了,婚禮再盛大,再豪華,沒有彼此的婚禮也只是華麗虛浮的空城。」
沒想到是未婚妻輕鬆地安慰自己,天錫覺得自己像個不成熟的少年。他又倔強地提出遺憾說:「我的父母也不在,他們甚至還沒見過你。」
邱四梅真是被懷中的大男孩給逗笑了,雖然口中不說,她原本心底淤積的不安在無形之中被逐漸沖散。
「你忘記你的姐姐了嗎?雖說陳進不是母親,但你也是把她當母親一樣尊敬的。我們看似缺少,但實則擁有一切。」
天錫抱著四梅,久久不捨放開。他覺得自己緊閉的雙眼盡是發酸,一兩滴淚珠被心中奔湧的情緒給擠了出來。
為何自己身邊的女性都是如此勇敢?唯有她們,才可以為自己在這紛擾的亂世撐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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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當天,大姐陳新也到家裡幫忙,陳新恰巧這時候來東京小住,遂被陳進請來。也幸好陳新在場,否則陳進挑食的習慣仍然沒有改變,更遑論做菜,能做出來的也只有簡單的幾道炒菜。四梅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婚禮會與竹筍炒肉絲等料理擦肩而過。
家裡的伙食已經是幾日以來最豐盛的一次,有些食材還得跑到郊外才可以勉強買到。加上陳新的巧手,餐桌上的菜肴總算有幾分好起色。
桌上的魷魚是這對新人談戀愛的回憶。他們一邊吃,一邊和餐桌上的聽眾分享,雖然只有陳新一個人不知道,但說故事的人依然盡興,其他人也津津有味地聽著,讓桌上的魷魚變成他們永垂不朽的見證人。
當時,邱四梅因為工作得前往青森的八戶市,八戶市恰好在日本的東北方位。而陳天錫每次從東京坐車到八戶去見愛人,回來就會揹一些魷魚乾和蘋果。陳進姐弟兩人捨不得吃,只好存放在自家挖的防空壕。防空壕挖了好一陣子才完成,裡頭的高度足以讓一個人站起來。天錫和陳進會一起把魷魚和蘋果存放在他們一起挖的,簡陋,但可以保命的小窩(當然是飛彈不能直接砸在家中後院的前提下)。但只要一下雨,防空壕內很快就變成一方水汪汪的明鏡,只可惜魷魚不能死而復生,不然還可以當作魚池觀賞。姐弟倆好不容易把濕淋淋的魷魚和蘋果打撈上來,放在院子裡曬乾以後,再放回防空壕裡。往後一下雨,他們立馬衝進防空壕,把珍貴的魷魚搬進屋內。
天錫最後感嘆地說:「但幾次下來,魷魚的海味早已隨著雨水流回大海,無甚味道。」話才剛說完,卻也不見他嫌棄的樣子,夾了一口魷魚放進嘴中咀嚼。
陳新心中不禁感嘆食物這一桌的食物不僅只是食物,它們背後夾雜數不清的故事。她又好奇地問說:「我在廚房還有看到不少雞蛋,也是你們囤下來的嗎?」
陳進和天錫相視一笑,陳進解釋說:「前幾個月戰事還沒有那麼急迫,我們在家養了雞。每天都會去檢查母雞,假如有下蛋,我們都很興奮。」隨後又指著桌上的金瓜菜梗,驕傲地說:「這也是我自己種的金瓜,只不過金瓜還沒長好,先摘幾根菜梗來吃。平常也是吃菜梗,否則戰爭的炮火一燒,辛辛苦苦種的瓜都沒吃到。」
陳新聽得忍俊不住,對自己的妹妹打趣說:「難怪我見你還會夾一、兩口來吃。還以為你這是轉了性子,願意多吃些蔬菜。結果是因為種出了感情,才願意嚐上幾口。」
「你別在四梅面前亂接我瘡疤,到時候四梅笑我。」
新娘子被突然提到,滿臉通紅,像是被炭火給燒紅耳根子,急忙擺手解釋說:「姐姐別亂說,我可不會這樣想。」
陳進笑著說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更別說平常都是依靠你煮飯。現在糧食短缺,能有食物吃已經是令人滿足得一件事。」
說到糧食短缺,倒是勾起四梅平時的回憶,她眼角憂愁,但前些時候發燙的羞赧還沒有褪去,說:「米糧現在是由政府配給,有時候還會摻一些麥麩、玉米、豆芽或是黃豆在裡面。假如沒有食物可以吃,把米袋裡面的黃豆揀幾顆出來炒一炒,鹽水潑一下,將就著吃。」
一家在餐桌上聊得興起,彷彿一開始緊張的戰爭不過是昨日的噩夢。窗外鳥兒在枝頭上停棲,為新人的愛情啁啾高歌。山坡上的小草依著微風拉奏的弦律起舞,跳著跳著,竟是甩出身上的香水,讓人舒心的草木香氣。小巧如墨的黑色螞蟻一步步攀上草兒的頂端,想看一看上頭的世界有什麼新奇。
只不過它抬頭只能看到一隻又一隻的大鳥飛過。如此碩大的身形是它身平僅見,從沒看過一隻鳥可以如此巨大,幾乎要遮蓋整片天空。它們都向同一個方向飛去,也不知道是要飛去哪?螞蟻心想。
然而,小螞蟻還沒有爬下來,世界突然發出毀天滅地搬的震動,大地之母發出痛苦的嚎叫。不知名的巨火席捲所有氧氣,供它繼續燃燒人類油脂般的慾望,直到燒成血肉模糊的人乾。
「是空襲!空襲!」陳天錫首先反應過來,拉著盛裝打扮的四梅衝到後院的防空壕。陳進則是從椅子上跳起來,衝到樓上房間把名貴的東西拽進懷裡,心中慌亂地思考還有什麼東西得捎上,但緊張沸騰的血液像是摻了黃沙,眼前只剩下一片混濁,從外面傳進來的刺耳警報正在倒數著可以呼吸的殘存時間。
正當陳進把心一橫,先躲到防空壕再說,視線卻突然撞上門邊的《合奏》,《合奏》是她第一次入選帝展的作品,畫中兩位拿著樂器的閨秀在此時活了過來一般,她們原本拿著樂器的蔥指玉手變得癱軟顫抖,眼神楚楚可憐,淚珠欲出的模樣將絹紙打溼。陳進清楚,畫中的人兒正求自己帶她們一起走,沒有人可以在無情的戰火下不被燒死。只需要一小朵火苗,她們所憑依的絹紙就會灰飛煙滅……
「進子!你怎麼還不下來!」陳新見妹妹一直不下來,心裡緊張不已,直接衝上樓去找人,如不是為了生存下去的勇氣,她都快嚇昏倒了。
陳進被姐姐的呼喊給拉了回來,朦朧之間,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陳新已經抓著她的手跑了出去。到後院的時候,陳天錫正用力向她們招手,見兩位姐姐始終沒有出現,他也緊張地跑回來找人。
周遭的爆炸聲已經響起,他們住在地勢較高的地方,遠處炸彈爆裂的衝擊聲混雜著土石分崩離析的破碎聲。大地震動得太激烈,激烈到掩蓋人們恐懼的心跳,讓人遺忘了恐懼,拚命尋找掩護躲避。
天錫直到兩位姐姐都躲進了防空壕,趕緊在最後鑽了進去,把對著藍天白雲的門給蓋上。
防空壕裡面是暗無天日,彷彿前一刻外面湛藍的天空是幻想,而此時的黑暗才是現實。也幸虧陳進和天錫當初將防空壕的空間夠深,剛好可以塞下他們四人。
外面時而傳來轟隆隆的震響,唯一寧靜的是這一片小空間,所有人都一致的沉默,深怕打破僅存的平靜。但他們又出自於人類的本能,用力豎起耳朵傾聽外面的動靜。沒有人知道他們想要聽到什麼,即使聽到自家院落傳來爆炸聲,即使知道自己即將面臨死亡,在生與死之下也沒有太多意義。
陳進縮在角落,抱著膝蓋坐著。她正想著自己的畫是否還完好無缺,或是已經被天降的大火燒毀。畫中的人兒會不會怨她?假如真的不幸,自己還有心境再畫一幅一樣的畫嗎?
死亡的拜訪讓前所未有的恐懼化為幽暗的影子,不停地尾隨她。影子無所不在,融於防空壕裡的漆黑,潛藏在人們心底最深處的陰影,也可以是任何一個角落,誰也摸不著它的身影。當死亡出現在你面前時,一切防不勝防。
爆裂的聲音越來越近,陳進覺得自己產生幾次幻聽,飛彈像是在周圍引爆,原本緊張突破天際的心情又疲憊地降下,反反覆覆。令人恐懼的念頭浮升在陳進的心裡──或許下一顆就輪到我了。
陳進突然意識到防空壕變得更小,上面的空間莫名開始坍縮,四周的牆也在不知不覺中,往裡面推進了幾公分。她聽不到外面的聲音,防空壕的一切都與宇宙分離,只剩下她一人迷失在渾沌之中。不只如此,她開始有無法呼吸的錯覺,她快要被壓得喘不過氣,肉體會被壓成肉泥,化成一攤血水,沒有人知曉她被掩埋於此。
「外面,是不是沒了動靜?」四梅突然打破應該遵守的沉默,把所有人從噩夢之中給拉回來。
始於尖細的空襲警報,終於詭異的平靜。無論是喧囂還是靜謐,都讓人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它們的意義。
「要出去看看嗎?」雖然看不見,但所有人都可以辨認出防空壕內唯一男性的聲音。
「我來吧。」陳進緩過神來,她實在是渴求新鮮的空氣,不想要再多待一刻。
陳進小心翼翼地摸黑前進,直到頭頂上的門。她會知道門的位置是因為那裡透露著唯一的光線,彷彿是神對世人最後一絲的憐憫。陳進的心化為渴求光芒的飛蛾,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觸碰那厚重的木板。木板有些冰冷,冰冷的感覺透過手臂,傳到她的意識,讓陳進又清明幾分。木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又沉重,她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門一點一滴地推開,木板嘎吱的聲響拉奏地下所有人的心跳。是興奮?是擔憂?抑或是不忍面對?陳進腦中是一片空白,與外頭破開視線的刺眼空白一模一樣,突如其來的亮光讓陳進皺起眉頭,無法直視。但她仍瞇著雙眼,觀察四周的環境。
「飛機走了。」聽到陳進的話,眾人都是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整個家像是奇蹟般地完好無損,經歷過最艱苦的危境,大家又放鬆心情互開玩笑。直說因為托天錫和四梅的福,因為今天結婚,才讓他們家完好無損。
陳新吐一口濁氣,感嘆又是期望地說:「近來應該不會再有飛機過來了。」
經過一場劫後餘生,大家也沒什麼心情吃飯,索性收拾乾淨,坐在客廳聊了好一陣子。直到傍晚,陳新才準備離開。
離開前,陳新和妹妹借了一個盤子回去,說下次再還她。
陳進想了一下,說:「沒關係,我到時候再過去找你,也順道看一看你住的地方。」
陳新最後點了點頭,說:「那好,我用完再打電話和你說。」
等大姐離開以後,陳進也找個藉口回去樓上房間,把空間留給情意濃密的新人。
回到房間裡,陳進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她回過身看著門口擺放的《合奏》,畫中的兩位閨秀又回到平靜安穩的優雅姿態。她摸不清當初畫中人驚恐的錯覺是畫真的活了過來,還是她自己恐懼反射的寫照。她轉身看看自己房間擺滿一幅幅的畫作,所幸它們依舊挺過這一次的災難。
但她又突然難過起來。真不知道哪天飛彈會砸中自己的家,過去的辛苦勞作遲早會毀於一旦,有些甚至還沒有給其他人看過。退一步來說,當自己去世以後,上面的膠彩繪也會漸漸被時間的流水給沖淡,世人將不復記憶這些美麗的畫作,自己一輩子的努力豈不是都會付諸流水?
她靜靜拿起鉛筆在紙上打稿,下午驚心動魄的印象始終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幾筆勾勒,紙上已經可以看見一個女子從防空壕內探頭出來眺望的情景。女子眉毛濃如墨,眉頭輕皺,像是被石子擾動的湖,皺起輕輕的漣漪。
陳進盯著不知不覺畫好的圖稿好一陣子,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意興闌珊地把畫冊丟在一旁。在心裡忍不住怨嘆,即使畫好了,又能如何?
她想離開房間,到樓下外面走一走,但一想到外面有些屋舍的火都還沒有熄滅,死傷的人還癱在路邊,實在沒有心思閒晃。樓下弟弟和弟媳還正在待著,她也不想攪混人家的興致。原本已經走到門口的陳進,又抿了抿嘴地回到書桌前的位子坐下。
那一天夜晚,陳進實在無法入睡,心裡含著許多繁瑣零碎的鬧事。直到天色露白,她才半夢半醒地闔上眼瞼,沉沉睡去。
*
幾天過後,陳新終於打電話叫妹妹過去拿之前帶走的盤子。
天錫一開始是反對陳進過去的。陳新住的房子在東京郊區,過去要坐好一段電車,假如路上一有不測,誰也來不及逃跑,實在沒有必要為一個盤子大費周章。
但陳進一方面想探望大姐,一方面想出去散心。從弟弟婚禮的晚上之後,她已經好幾天沒有提筆作畫,甚至是一想到就覺得煩悶。
最終,她還是不顧弟弟的反對,把珍貴的東西綁在身上,出發了。
沿路上,電車轟隆隆扣擊軌道的聲響,讓陳進久違地感到放鬆。彷彿這班列車要載她前往不知名的地方,遠離這片充滿砲火的世界。
她懷疑自己厭倦了世間的色彩,同時也厭倦了絹紙上的華麗顏色。
城鎮之中,殘破的建築、路邊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裝在屍袋之中破碎的肉塊以及為了抬屍體而奔走的工員是東京憂鬱的主基調。沒有淒厲的嚎啕大哭,只有無盡的沉默。即使有,廣大天地之間又有誰可以聽到?各處都殘留大火遺留的灰煙,把東京的天空也燻成灰色,同時把陳進渙散的視野蒙上。到了郊外,遭受的破壞不如市中心嚴重,但陳進眼中還是覺得一切都是灰茫茫的景象。
大姐很早就在門口迎接她的到來。姐妹兩人見到彼此平安,忍不住緊密相擁。陳進終於找到傾訴的對象,把這幾日都沒說的話,一口氣說完。她說了很多,從弟弟和四梅婚後甜蜜的生活,到她能感覺母親希望她回去台灣待著,不要一直留在外地。她們又聊到彼此的童年回憶,父親是多麼嚴厲,每個小孩都怕他……
陳進的嘴巴無法停止一般,陳新給她倒的茶是一口也來不及喝。她像是在發洩,也實際在發洩。但鬱結的心情始終沒有褪去,反而因為說了許多雜事,添了幾分紛亂的回憶,原本不順的氣變得更加窒礙難行。
陳進清楚知道她的煩惱,但始終沒有開口告訴姐姐。甚至她也是故意把問題放在一邊,遲遲不去面對。好勝的個性不允許她說出自己的軟弱,或許她從不認為自己有過軟弱的時刻。但在戰爭的冰冷無情、殘暴血虐之下,人類被針一碰就會流血的皮膚跟絹紙一樣脆弱。
無論是《合奏》裡面手持樂器的閨秀,還是她,終究逃不過消逝的命運!
陳進依舊不停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題,但沒有一個是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突然一隊戰機急速掠過上空的引擎聲,「嗡」地打斷陳進的喋喋不休。陳新緊張地跑向窗外看,一邊喃喃自語,是對妹妹說,也是對自己說:「還好,是日本的飛機,不用怕。」
陳新回到妹妹身邊,見陳進又自動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活像是一部失常的機器。她發現妹妹精神狀況不像過去一樣堅強,但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應該開口詢問?還是閉口不談?旁敲側擊是一個似乎是折衷且溫和的好辦法,但她該如何剖析陳進看似堅強,實則纖細精密的心思?
妹妹實在是太優秀,太過耀眼,自己說的話在她的面前大概也是微不足道,甚至可笑,只是皓月下的螢火微光。
「進子,你早些回去。我擔心再晚會出狀況。」陳新聽了好一會兒,只能憋出這一句話。
她重複剛才窗邊喃喃自語的音調,解釋給陳進聽,也是解釋給自己聽。她說:「剛才飛機經過,我怕是有狀況。早點回去才不會出現意外。」
陳進彷彿是被人從夢中搖醒,她完全不記得自己剛才究竟說了些什麼話,做了什麼事。
她又是怎麼到姐姐家?
陳新看著妹妹的眼神直射出清明堅強的目光,令人無法直視,是會灼燒雙眼的萬丈光芒。那是妹妹無時無刻保持的自信,也是她全身僅存的武器了。另一方面,妹妹的眉頭已經是不自覺深鎖,肩膀縮成一團,全身瀰漫違和的脆弱。
看到妹妹複雜且矛盾的反應,陳新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陳新的留白讓陳進將思緒舒展開來,陳進自言自語地說:「回去,是該回去面對。」說話的一瞬間,陳進整個人放鬆下來,銅牆鐵壁般的眼神也瞬間支離破碎。但她又馬上恢復過來,整個人的精神更好了,如同她第一次入選帝展那一年的狀態,威風凜凜,全身充斥著爆發般的能量。
要不是陳新前一刻看到妹妹異常的狀態,她必然會認為剛才都是自己的錯覺。如此堅強的女人才應該是陳進的樣子。她是台灣女性史上無數的第一人,比男人還要堅強,比命運還要無堅不摧。
陳新倚靠在門邊,看著妹妹遠去的背影。她在心中不斷征戰,自己是否該出聲叫住妹妹,或是該做些什麼。但她依舊放手讓陳進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人性奇妙的恐懼和預感陡然浮上陳新的心頭。如果不把妹妹追回來,她恐怕會遺憾終身。她不敢去細想這樣致命的預感,任由它維持在混沌模糊的樣子。
陳新衝出門,小跑了一段路程,但很快又慢下自己的腳步。腳下的步伐越來越慢,一步,兩步,與路旁被中午烈陽蒸得氣喘吁吁的黑狗,同樣踩著有氣無力的步伐。
或許是自己多心了。陳新在心中安慰自己。
*
「現在幾點了?」
四梅把視線從書上移開,挪到自己新婚的丈夫身上,無奈地說:「天錫,自從吃過中餐以後,這已經是你第五次問我了。」
天錫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說:「抱歉,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四梅說了一聲不用在意,又把視線移回書上,但想起自己還沒回答丈夫的問題,又抬起頭說:「現在一點多。」
「一點多……」
四梅看著丈夫心思神遊的模樣好一會兒,嘆了口氣,把手中的書闔上,說:「走吧,我們一起去車站接姐姐回來。」
天錫先是愣了一下,等四梅走進房間,拿上重要的物品出來,他才驚訝地問說:「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你願意過去?」
四梅點了點頭,笑著說:「你心裡想什麼都寫在臉上。別忘了,她是你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
天錫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露出孩童般的天真微笑,趕緊收拾外出的裝束,準備出門。
沒想到才剛走出家門,遠處已經傳來熟悉的爆炸聲響。天錫臉色慘白,大喊一聲:「完了!」恨不得趕緊過去陳進身邊。
但他的手突然一緊,像是一條牢不可破的繩子拴在上面。轉身過去一看卻是自己的妻子。四梅臉色毫無血色,神色掙扎地看著天錫。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但身體卻下意識抓住自己的丈夫。緊咬的下嘴唇也被她上、下排的牙齒掐得發白,是破曉的白,但只要再用力一點,就會破出夕陽的鮮紅。
天錫恢復理智,他理解妻子在無言之中說了許多話,也知道此時跑到大街上殊為不智,更別說自己不知道陳進究竟身在何處。然而,他對陳進的擔憂像是無法掐滅的火焰,熊熊燃起。
僵持在門前的兩人內心都被一明一暗的烈火灼燒拷打。天錫此時深刻體會到他不再是一個人,他有家庭,有妻子……
遠處的爆炸聲又再一次響起,打斷天錫的思緒。下一刻,他橫下心來,用力抓著四梅的手衝進防空壕,將緊密門掩上。
安全了。外頭的炮火聲也不再像之前一樣震耳欲聾。但過分安靜的防空壕內,讓天錫原本就急促的呼吸更加緩不過來。
四梅輕輕撫摸丈夫的背,依舊無聲無言,像是一隻乖順的貓。她不敢說出任何安慰的話,如此只會表現自己的無情和自私。儘管知道陳進處在危險之中,但她還是無法放開自己丈夫的手。
兩人在寧靜到恐慌的空間裡,各自心想著──像姐姐這般如此堅強的女性,一定會平安無事。
*
一樣顏色的車廂,一樣扣擊軌道的轟隆聲,陳進坐在回去的電車上,身邊坐著幾位準備前往市區的年輕人。
不同於來的時候,回程的路上,陳進的心情始終平靜,內心的不安層層遞進,即將溢過她的喉嚨,讓她無法呼吸。每一站的停靠,開門與關門,讓陳進升起不耐的情緒,心想如此緩慢的行進,空襲來了該怎麼辦?
正想到此,意外來得突然,列車的急煞車的尖銳摩擦聲幾乎和空襲警報的廣播同時刺進陳進的耳中。
列車停了下來,路旁叫嚷逃難的人群讓人聽了更加不安。車廂內的所有人都趕緊跑下車,陳進也跟著下去。遠處可以看見有穿著黑色官服的警察舉著棒子指引人群進到附近的防空壕。
下車的乘客很多,加上附近躲避空襲的居民,防空壕一時進不去,堵在外面的人心惶惶,空襲警報仍是不客氣地大聲喧囂,時刻嘲諷無法進入防空壕的民眾不要忘記恐懼。
陳進緊張地抱著從大姐家帶回來的盤子,伸長脖子查看前方的狀況。但腳下小巧的草鞋實在無法支撐她更高的高度,讓她無法看到太遠的地方。
附近開始傳來炸彈落下、爆開的震天怒吼,人群變得更加騷亂,僅存的秩序很快變成破碎的規則,人們紛紛向前擠進防空壕,把入口擠得更是水泄不通。陳進被人群夾得動彈不得,只得努力踮著腳尖走路。
所幸陳進毫髮無傷的進入防空壕,防空壕很大,足有三層樓的空間,潮濕悶熱的臭味塞滿了所有人的鼻腔。即使如此,地下仍舊擠滿了老幼婦孺以及零星的男人。有嬰孩的哭聲、婦女們的安撫聲和虔誠信徒的祈禱。
陳進找一個角落坐了下來,直到坐定位才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但危險並沒有渡過,大地依然震盪,頭頂上的石壁不停簌簌掉下被震下來的石粉。爆炸的聲音永無止盡,像是野獸的怒吼,不停對所有人咆哮。
防空壕震盪得越激烈,襁褓中的嬰孩的哭鬧聲越是宏亮,石壁毫不分辨地反彈每一個聲音,魔鬼的笑聲與痛苦的哀嚎聲混雜,和受傷流淌的血液交織,捻合成一條致命的線,在每一個心口上留下疤一般的勒痕。
似乎是不滿嬰孩的哭聲,外頭的怒火用更劇烈的爆炸聲掩蓋過去。落下的石粉彷彿遲早會掩埋躲藏的難民。
陳進的心都提到了嗓子上。她恐懼以及無助,理智上的弦在任何一個時刻都可能崩斷。但她又逐漸感到麻木,死亡不再是一件可怕的事。相反的,她感到濃濃的哀傷,假如防空壕塌了,自己將被掩埋在這無名之地,姐姐和弟弟大概也找不到自己的屍首。
防空壕又傳來吱吱喳喳地細語聲,如果仔細聽,可以知道大家開始互相詢問住在哪裡。如果是同一個地方的,他們就會很高興地聊起天來,彷彿是幾年未見的老朋友。
也有人跑過來問陳進,知道她不是這裡的居民,又興致缺缺地跑走了。
防空壕頓時洋溢起零落的笑聲,讓人輕易遺忘外頭的恐懼。陳進感覺所有世界都笑語盈盈,只有自己,縮在陰暗的角落,擔驚受怕外頭的爆炸聲。
難道自己終將孤零零地在這世界上消逝嗎?被葬在一座荒野孤墳,偶然有人路過,會指著自己的墓碑說:「看,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陳進,是台灣過來的東洋畫家。」
突然有一個聲音叫了自己名字,如此不可思議,陳進當下以為是幻聽。
不過那個人很快又叫了陳進一聲,說:「進子,是你嗎?進子?」
陳進驚訝地抬起頭,看到一個婦女正看著自己,但防空壕內的照明實在過於昏暗,她無法認出對方是誰。但會稱呼她為「進子」,多半是相熟的人。
「我是蔡品,你忘記我了嗎?」見陳進一時之間沒有反應,婦女發出關切的聲音。
陳進愣住了。蔡品?自己在美術學校裡的朋友,蔡品?
陳進一時不敢置信,但眼前的人卻是如此真實,比她的畫真實太多了。生命是多麼神奇,竟然讓她在這時候遇見多年未見的好友。陳進正想興奮地和眼前的好友打招呼,卻又看見一個男孩子正牽著她的手,她的懷裡還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
陳進記得蔡品畢業後就嫁個一位留日學醫的台灣人。眼前,應該是她的孩子吧。陳進此時更加靠近蔡品,微弱的燈光下,可以看清楚她的臉,依稀能找到學生時期的輪廓。
蔡品變了很多,如果自己在路上偶遇,或許還無法認出來。即使擁有三十幾歲的皮膚,她的眼皮沉重,眼角帶著滄桑,但她的笑容慈祥非常,帶著母性的光輝以及保護孩子的閃爍且堅忍的眼神。
「進子,即使那麼久沒有見到你,你都沒有變。不像我,已經老了。」
「不,你依舊是美麗的。」陳進發自內心地說。蔡品的美麗變得不一樣了,過去的青春固然是一種美麗,但此刻卻是神聖的,令人升起敬意的美,如同她在新竹的母親一樣。
是因為孩子嗎?陳進抿心自問。
一旁的孩子看起來乖巧,但又害羞,小聲地向陳進說一聲阿姨好,馬上躲到母親的身後。
蔡品轉身摸了摸孩子的頭,感嘆的對陳進說:「你真的做到了。」
陳進不明所以,沒有說話。於是蔡品又說:「你達到我遙不可及的目標,成為台灣人的驕傲,更是我們女性眼中閃耀的存在。」
蔡品露出最燦爛的笑容,兩隻眼睛都咪成一條線,說:「很感謝你成為女人們自信的來源。每次在報紙上看到你,我都會想說不能輸給你,我也要好好過著我自己的人生。儘管沒有大放異彩,但我依舊盡力。」
陳進在走回家的路上,腦中始終無法忘卻蔡品留下的笑容。
鐵路被炸毀,沿路的鐵道被燒得灼熱,鐵似乎都要被融化一般。只不過是四、五月的時節,軌道焦融的熱氣幾乎要蒸開陳進每一個毛細孔,逼得她不停拿出手帕擦汗。陳進只能腳踩草鞋小步前進,身上穿的勞動服已經被汗臭味佔據每一格縫隙,一身衣服變成剛醃進醋桶的海帶。
東京被轟炸後的殘垣讓陳進再一次震驚。過去她看到是已經乾涸的血液、破碎的房子以及裝在裹屍袋的屍體。此刻血水卻是緩緩流入一旁的水溝,房子正燃燒著大火,家破人亡的孩童正向著自家門口哭泣,而屍體已經被燒到看不出他們生前的樣貌。
經過小河,小河裡冒著熱氣,彷彿剛被煮沸一般。
河流裡頭也飄著一具具屍體。假如仔細到一旁民眾低聲細語的議論,就能清楚知道他們的死因。
一個穿著浴袍的男子指著河裡的屍首,說:「還是有人不聽勸導。」
「大概是來不及逃了。如果聽到河水被炸彈給燒到沸騰,我想你也不會相信。」說完,他的朋友無奈地聳了聳肩。
「總是有人不相信,能怎麼辦?這些人還不是被煮熟了。」
兩人同時嘆息一聲。
一幅幅殘忍的景象震撼著陳進的心靈。她恐懼以及悲傷,想要在路上放聲大哭。她累了,她不想要走回家。
每當她忍不住停下腳步,蔡品的笑容就會浮現在她腦海之中,蔡品的笑容像是可以撫平世間的傷痛,生活的艱辛讓她的嘴角留下時間遺忘的痕跡。到底該經歷什麼樣的生活,才能露出那樣的笑容?平靜,卻充滿著喜悅的笑容。
陳進早已忘記了時間,忘記她身在何處,也不記得她是醒著還是睡著。她只是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踏,如同她從生下來,到台北第三高女,來到東京,台展,帝展,此刻,甚至是未來。
到底什麼樣的動力讓她繼續前進?她與生俱來的韌性與驕傲,後天的勤奮努力與練習,真的可以支撐她走完整個旅程嗎?
她還有驕傲的火苗燃起心中的怒火嗎?怒火會給予她無窮的能量嗎?她還有能量啟動這副三十幾歲的身體嗎?
無數的問題像是交錯的鐘擺,不斷在陳進的心中迴盪,而時鐘糾纏著過去和未來的問題。
「姐姐!」遠方突然傳來一聲叫喊,把陳進拉回當下。這一聲應當是兩個人,混雜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聲音。
天錫和四梅在遠處一看到陳進的身影出現,趕緊從家門口衝來出來。四梅幾乎沒有印象陳進有如此狼狽的樣子,心中不禁升起了愧疚的心情,但是見陳進毫髮無傷,兩人都如釋負重。
陳進看清楚來人,緩緩拉著沙啞的嗓子說:「我好累。」
*
窗外朦朧的月色顯示夜晚的來訪,臨近夏日的夜晚總是熱鬧,且是歡騰得過分。難以想像人類世界是經歷悲慘的傷害之後,它們還有心思高歌迎唱,彷彿不知道悲傷是為何物。
喧囂鬧騰的樹林樂聲讓陳進走了神,她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黑夜。
好不容易活著回到家,經歷一場大起大落,讓陳進的心復歸於平靜。
陳進不自覺地看向躺在一旁的畫,畫裡是一個從防空壕裡,探頭眺望的女子。她心想,這麼好的畫,怎麼可以缺少了顏色。陳進擠出打稿用的水彩,為女子上了色。女子穿著黑色西裝外套,領子邊可以看出外套裡面是一件藍白直線條的洋裝。陳進滿意地放下畫筆,心滿意足地露出微笑。
等她回過神來,低頭一看,頓時驚呼一聲,畫裡的服裝不就是她前幾天打的稿嗎?自己竟然不知不覺上了色。
陳進忍不住「哈!」的大笑一聲,像是發洩一整日下來的鬱結,同時也是釋懷。
原來她是如此喜愛畫圖當下的過程,她忍不住露出滿足的笑容。畫圖給她最大的快樂,不是得獎,也不是受人稱讚,而是這一刻,也是下筆的每一刻。
她忍不住綻放微笑,笑得很喜悅。陳進不禁感嘆,她人生中大概沒有滿意的畫,因為每新的一筆,都可以給她既新穎又無窮的喜悅。
她的畫,沒有人看又如何?她的名聲,失去又如何?即使畫在戰火中、在時光中被逐漸侵蝕,固然會覺得可惜和哀傷。但最重要的是,它被自己畫了下來,它存在過。
這樣的她,怎麼可能不畫!怎麼可能停下手中的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