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過往妳早知道了,只是事過境遷那麼久,霎時記不起過程若此,對於曾經風花雪月的我,妳有點距離,同時也清楚那正是記憶中的我。
「背叛對女人來說同樣不可原諒,尤其是腦袋裡只有慾念的男人。」
「我知道。」
「即使是那麼久以前的事,聽你描述那段過程,我還是會覺得生氣、也有點不好意思。」
我們早就沒什麼芥蒂,妳曾經經歷的我都知道、我走過的荒唐妳亦了解,或許真是認識久了,彼此在心裡有個位子,不管客觀現實怎樣改變,主觀裡的對方依然是當年的稚嫩模樣。
「可是,你後來選擇了放逐、不是流浪。」
「差別在哪?」
「你把自己丟在荒唐裡三年,朋友們怎樣都叫不醒,怕你就這樣慢慢離開,逼得我們生命中不曾有你。」妳沉穩慧黠的眼瞳裡,揣著難過:「那叫放逐。我最不希望看到你那樣。」
「即使我曾經那麼混蛋過?」
妳又噗哧笑了。
我曾經混蛋過,對Y、對M、對家人、對朋友……我還曾自私到連自己都受不了,無時無刻拉扯掙扎內心的糾結,睜開眼睛只想到怎麼用僅存的金錢度過一天,不求溫飽,只要別餓死就夠,認真守護的人事物都離去也不要緊,我自認沒有背叛他們就好。
殊不知,真正背叛的,是自己。
「對,即使你混蛋過。」妳搖搖頭,眼前的陽光與塵封的舊事無法正比:「你還記得最混蛋的是什麼嗎?」
我怎麼忘得了?
***
我不會忘掉那個傍晚,窩囊淒慘。
下班後,我掂一掂殘存的氣息,鼓起最後勇氣與最薄的臉皮,要把自己從公司送回老家。之所以說「送」,乃因我根本不知道會在什麼地方被迫停車,早上上班時已經看到加油燈亮起,但現在我不能讓這盞小燈熄滅,我得找到能助我度過今天……不,度過今晚的人,偏偏那個人遠在老家。
十元。
口袋裡剩下十元。最後最後,我僅存的財產。
自從M踏入生活以後,我縮衣節食,總希望把賺來的分毫都用在她身上,即便總是被提醒別自以為是,卻還是認為自己是她的救世主,沒想過自己的處境比她還需要救贖,等到驚醒,才發覺原來早已踏不到平地,這列不見回頭路的列車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悄悄飄上天去,令我動彈不得,我無法喊叫求援,因為一切都是自己尋來。
簿子早就見底了,我用過一天是一天的心情捱過前面幾天,本以為還能熬過這禮拜,再一個禮拜就是發薪日,我終能擺脫每天吃泡麵的窘境,不料,現在連泡麵都沒得吃,因為我恐怕連租屋處都回不到。
這般生活的委屈與淒涼沒讓任何朋友知道,M可能也不清楚我的現況至此,她讓我安排在她老家附近的老舊公寓裡,說蟄伏是為了之後再起卻前途漫漫;我租房在中壢某大學後門的公寓小套房,六坪大的套房是窘迫了,但我該知足。我常常這麼說服自己接受現實,欠朋友們的總是要還,即便現下我真的不知道何時才有機會扭轉?
仔細想想,我哪來氣力與能耐每個月負擔兩邊的房租?我又哪來的力氣去應付每天反覆的情緒和經濟壓力?
我在懷疑,只剩空殼的傢伙會不會有崩潰的一天?
大班。
他是唯一我還肯多講幾句的朋友,彼此老同學了,即便知道他手頭也不寬裕,除了他,我不知道還能找誰;午休時,我給他撥了電話調頭寸,他沒多問,只說下班後到他家。我感激他仍願意幫忙,在大家對我避之惟恐不及的時候,我沒告訴他可能沒那麼快能到,油箱即將見底,或許我得在半路停下推車。
我真做好推車的準備,只是老天爺可能還沒真要放棄我,將要用罄的油箱硬是撐過了這段二十公里的路程,沿途我腦筋一片空白,邊想著走哪條路比較近、邊擔心會不會在下一個紅燈就熄火打住,見到大班的瞬間,我很多話想說但說不出來,他塞了張千元鈔給我,那個動作很快很隨意,我扎實感覺到老同學情誼的份量。
他看似沒所謂地問,拿去吧、撐得到發薪日嗎?我點點頭,他又問,幹嘛把生活過到這個樣子?我搖頭說不出口,他拍了拍老同學的背,跟著搖頭說,真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問了又不講。
「講了怕你罵。」我只能吐出這句話,其他更多的,全都梗在喉嚨裡發不出聲音來。
「我看你不只欠罵、還欠揍!」
破涕。
大班問我要去哪?我說回家,機車快沒油了,得先去加油。他一臉詫異,問我現在身上還有多少?我從口袋裡掏出那枚硬幣,笑說,剩這個,還好你幫我,不然我不知道明天怎麼去上班。
他真想一拳賞在我臉上,只是我的憔悴讓他收手,大班把拳頭攤成布揮了揮,嘆息,你快回去吧,別再這樣對自己了。
我也很想別再這樣待自己,某種程度來說,物質生活的匱乏還沒那麼難受,真正難耐的是沒有人懂我,我沒讓任何人知道心裡的彆扭與煎熬,可能我自己也不知道,所有好友知己都不敢講,就怕說了給大家惹困擾多麻煩;而她,我自以為守護的她從未想過我的處境與立場,只覺得這一切都是應該且必然,這麼一點挫折困境都度不過,算什麼男人?
她曾說,前夫習慣在槍林彈雨裡來去,要在道上混就要有覺悟出門可能回不了家,面對過那樣的危險就會曉得一般人的生活有多無憂無慮。我沒想過要在子彈縫隙裡討生活,也不可能在槍砲彈藥堆裡掙扎呼吸,我只想跟喜歡的人一起過平凡日子,錯了嗎?
我真的不懂,都已落魄至此,還不能算是什麼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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