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1|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出走:第九章

图书馆门前没有任何展览标识,只是在进门右手的简易画架上架着一个画板,上面贴着手绘的“89±5当代艺术画展”海报。大厅深处有面用活动展板拼起来的背景墙,前面立着一支话筒架,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调试音响。
东南北慢慢看着每件作品,不久之后陆续进来很多人,有些人像刚从外地赶来的样子,穿着混季的服装,背着行囊,学生们也一下子多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雨晴站在话筒前,刘海梳起夹住,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画了点眼影、涂了浅色口红,披了一件酒红色暗花大披肩,流苏垂在膝盖处。她调了一下话筒,看了下四周,清脆的声音响起:“如果说‘星星(画展)’曾经‘无名(画会)’,那么我们至少还记得‘落选沙龙’画展,那些被主流社会排斥甚至声讨的艺术靠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得以被时间验证。”
“无从比较十九世纪的波拿巴王朝和新中国政府的心胸和品味,但是我们经历并铭记那些近在眼前的历史事件,也不时得知在那个被烧毁的废墟附近聚集的艺术家被驱逐、被遣送,我相信这个冬天之后他们还有个冬天,无奈的是我们只能为他们祈祷。”
“难能可贵的是,从六十年代开始的‘无名画会’到今天一息尚存的‘东村’,我们的艺术家从来没有因为物质的匮乏、生活的困顿而停止思索和创作,所以才能有那么多艺术作品可以选择来见证旧世纪最后十几年一个古老国度的变迁。”
“八四到九四十年间,艺术界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包括我也从学生变成了老师,甚至有人已经离开了我们,仅此缅怀。十年后,我们有幸聚在一起,但是我们比十年前更不敢说话,那么就让我们以学术之名,为始终坚持的艺术梦想、为我们的探索与实践,用心血之作无声地交流一下吧!”
“特此感谢院领导的鼎立支持,这时候显得尤为高尚和珍贵。”沈雨晴说,“下面有请这次展览学术主持兼‘媒体’支持,唯一的‘媒体’,浙美校刊编辑部总编,我的……沈文重老师。”
沈雨晴说完,东南北率先鼓掌,直到最后一个放下手掌。
沈文重简单介绍了一下作品选择的标准并反复表示遗憾,因为场地和“某些”原因,很多大型装置作品和有争议作品未能参展,还特意感谢从外地自费赶过来的艺术家们。
开幕式结束后,东南北悄悄跟在沈文重后面,听着他一路和艺术家们讨论参展作品。
“什么感觉?”身后忽然传来沈雨晴的声音。
“挺……刺激……很过瘾。”东南北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当代艺术作品原作。”
“很有意思的评价。”沈雨晴说。
“不过我看有些作品和现代艺术史里的一些经典作品有点雷同。”东南北说。
“嗯,这避免不了。”沈雨晴说,“灵感多数时候是激发出来的,被作品激发也是一种,也可以被情伤激发。借鉴得不好是抄袭,借鉴得好就是再创造。”
东南北苦笑了一下说:“借鉴和抄袭的边界是什么?”
“很多人有意模糊,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有多少创造含量,无论是思想上的还是表现手法上的。”沈雨晴说。“美术史上有个概念,英文叫Appropriation,被翻译成中文的‘挪用’,我觉得不大确切,也容易和‘挪用公款’相混淆。Appropriation是指为一个大众公知的影像或物体创造一种新的语境、新的意义,使观众产生新的感受。杜尚的《小便池》就是经典挪用。”
“他用《小便池》创造了观念艺术挺艺术的。”东南北说,“我接受他的观念,为艺术树立一个绝对标准就是荒缪的,任何艺术都有他们独特的魅力,也有生有死。我对‘无名画会’无感,因为我觉得它像中国的文艺复兴,希望从传统精神中寻找灵感,感觉江郎才尽一样,而这可能是条死路。”
正说着话,一个女艺术家模样的人拉过沈雨晴,两个人互相叫着“亲爱的”抱在了一起。
东南北看完画展后回到编辑部,开始校对沈文重翻译的《艺术家传记》。吃过晚饭后回来时,编辑部的人都已经下班了,远处隐隐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东南北笑着摇了摇头。
东南北慢慢在编辑部逡巡着,经过一堆堆的书籍时,不时抽出一本翻翻,又放回原处。站在用作隔断的书架前,他蓦然发现有很多沈文重署名的著作、译本和编撰的书籍,随便抽了一本靠着书架阅读起来。
走廊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随后编辑部的门就被推开了,下午参加画展的一群艺术家簇拥着沈文重走进了编辑部,边走边在争论,多数人满面红光,言辞激烈,沈雨晴和那个女艺术家跟在最后面。
东南北和沈文重点了点头,把书放回书架坐了下来。
沈文重、沈雨晴和艺术家们热烈谈论中频繁出现“威尼斯”、“双年展”字眼,每个人都抢着说话,不时互相批判对方的作品。
东南北站起来从一侧书架抽出厚厚一本画册,封面用英文印刷着“第45届威尼斯双年展作品集·1993年”。他慢慢翻着,忽然发现有两个参加过威尼斯双年展的艺术家也有作品参加当天的画展。
当沈文重说“办公楼要关门了,今天就散吧”,几个艺术家还吵着要找地方继续喝、继续聊,还没尽兴,好几个是外地过来的,第二天就要坐火车回去了。
沈文重说:“我倒是也想和你们聊聊啊,但是没地方啊,估计食杂店都关门了。”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下来。
东南北想了一下站起来靠着书架露个头和沈文重说:“总编,我刚在后山租了个防空洞,还有两大箱啤酒和零食,你们要是用的话可以过去。”
沈文重犹豫了一下后拍着大腿说:“走!”大家跟着欢呼起来。
大家一起到达防空洞后齐声称赞“好地方”,几个艺术家围着东南北询问很多关于租赁的问题,他一边答着一边拖过啤酒箱为每个人开了一瓶酒。大家席地而坐,喧闹着互相碰着瓶子灌着啤酒,不一会儿就有人歪倒在地上开始呼呼大睡,沈雨晴和女艺术家一起提前离开,最后只剩下沈文重和五六个艺术家还在热烈地讨论。东南北盘腿坐在沈文重身后,静静地听着他们聊天。
“我认为上届双年展中国能有十四位艺术家参展纯属于偶然,这与历届双年展主席和音乐、视觉、电影三个部门的管理人有关。上届视觉艺术理事是奥利瓦,他策划的主题为‘艺术的基本方位’。他把主题展分为几大展区,不同展区又有各自的主题,其中有‘二十世纪的艺术’、‘东方的经过’、‘艺术的共存’、甚至还有‘反艾滋连线’、‘艺术与诗’。”沈文重坐在一个啤酒箱上说,“实际上他在中国挑选作品时栗宪庭推荐了包括中国水墨等三种主要艺术种类,我想栗宪庭可能也搞不懂双年展是怎么回事,但最终奥利瓦选择了‘政治波普’这一类作品,并不代表这类作品的艺术水准,更多是中国特色和异国情调。从参展艺术家反馈回来的情况来看,展场不仅展陈粗糙而且中国艺术家倍受冷遇,我想也算正常。”
“我们做艺术史研究的知道,这些作品风格、语言多数是西方早在三四十年前就已经充分实践过的,但是威尼斯的冷遇和国内的热捧形成鲜明对照,也好,趁势导入双年展概念。”沈文重说,“今年这届双年展恰好是威尼斯双年展的百年纪念展,视觉艺术部门理事第一次委任给非意籍的法国人克莱尔,他确定的主题是‘身份与差异:1895-1995人物的具象’。就像命题作文一样,先得审题,连我们做艺术史的都无法三言两语讲清楚这个概念,让我们艺术家怎么创作作品提交?你们知道差距了吧?我们和欧洲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几位艺术家沉默不语。
“我刚收到法国朋友的一封信,我之前问过他。”沈文重说着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封信拆开后放在眼前远远近近地看了两眼,转头递给东南北。
“小北,英语专业的,你给大家翻译一下大体意思。”沈文重说。
东南北接过信迅速扫了一遍,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关于明年的双年展一直争论很多,事实上也是对于双年展的定位和策略及管理的重新评估。除了法国人担任视觉艺术理事,还有奥地利人和西班牙人当选为建筑和戏剧理事,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加上克莱尔早先向媒体表达的‘不邀请第三世界的艺术家’决定,并认为那是‘某种殖民主义’,足以说明威尼斯双年展将回归欧洲,”
“不带我们玩儿的意思?”一个艺术家嘟囔了一句。
“除非你符合他们的艺术标准。”另外一个艺术家说。
“非得参加吗?”第三个艺术家说。
沈文重哈哈大笑着说:“你们三个人真有代表性,抱怨、反思和抵制。很正常的反应,但是选择在你们自己那,抱怨和抵制很容易,反思很艰难。”
东南北拿着信看着沈文重说:“还念吗?”沈文重点点头。
“我不认为这值得批判。欧洲是欧洲人的欧洲,欧洲也是使‘艺术’成为‘艺术’的地方。”东南北停下看着大家说:“前面‘艺术’是小写,意思是艺术作为一门技艺,和铁匠木匠一样。后面的是大写,指一门学科,类似哲学,抽象名词。”然后继续念到:“欧洲有责任继续引领艺术,但欧洲没有义务带领‘第三世界’接近艺术,都是大写。”
东南北停顿了一下看了一会儿,把信交还给沈文重说:“下面是你们私人的事儿。”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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