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君肅看著一旁半閉雙眼的裴矩,甚是氣惱,但也不敢見於顏色。
這已經不是三人第一次密會了。
就在野身分而言,本儒聖崔君肅是最高。但在夏王竇建德旗下,最得信賴者,非孔德紹莫屬。
孔德紹雖非儒生,但衝著這孔姓,崔君肅就得給對方三分尊重。更別提就是在孔德紹的推薦下,他才能當上侍中。
可一切都是空。
侍中做為帝王與大臣的橋樑,在一般的情況下,崔君肅絕對能夠權傾天下。偏生此時王者竇建德只聽孔德紹,外部政務,更是交由尚書僕射裴矩掌控。
崔君肅不傻,他很明白感受到自己被架空了。
日前,洛陽城中,王世充接納道士桓法嗣建議,開始積極準備稱帝,清君側。
面對逐漸逼近的危機,崔君肅不能不接受裴矩的援手。
離開洛陽,重新掌握竇建德。
對崔君肅來說絕對是正確的選擇。
裴矩是儒生。
至少來到竇建德陣營之前,崔君肅是這麼以為的。
頂多,就只是個年紀較長,連輩分都算不上極尊的儒生。
如今逐漸感到不對勁,崔君肅才開始想:以孔德紹先前排斥當前儒家的執政方式,怎麼會讓裴矩有機會切入?
裴矩定有另外的身分與圖謀。
崔君肅只要一刻未曾識破,他知道,儒家隨時都有覆滅之危。
不過崔君肅倒是沒有意識到,他把自己跟儒家圈在了一起。
此時,裴矩緩緩睜開了雙眼,道:「突厥有訊,聽聞始畢可汗已歿,各部對於繼承人,意見不一。」
崔君肅先是一怔,這樣大的消息,義成那婆娘怎麼沒有通知他?
轉念一想,義成公主又怎會知道,崔君肅自己身在何方。
這義成公主於二十年前與突厥和親,嫁給了始畢之父,啟民可汗。
崔君肅本義成公主之師,知其好儒,遠嫁蠻邦後更是孤苦寂寞,遂常通書信,送上漢家事物,以解公主思鄉之苦。
隨著信任建立,崔君肅便試探性要義成公主建議啟民可汗,在突厥進行大舉漢化,更尊儒家。
當時隋氏公卿多表贊同,但裴矩私下與隋帝楊廣道,養啟民之部,本為控制蠻夷,此舉只怕蠻夷不服,弄巧成拙。
對於西域突厥事務,楊廣還是信任裴矩多點,遂下詔制止。
不過崔君肅一點也不在乎成功與否。
當時的他,還非儒聖,儒家勢力能否擴張至突厥,與他何干。崔君肅此舉,只為確認義成公主會不會聽命行事,而她對於可汗的影響力又有多少。
正因如此,當啟民可汗過世,崔君肅才能借義成公主之力,讓繼承者始畢發起那雁門之圍。
不過,始畢是一個極有野心跟謀略的可汗。
後來崔君肅多次要義成公主讓始畢南下,他卻始終按兵不動,只是以人力物資支援北方群雄,擺明要等坐收漁翁之利。
如今始畢暴卒,若能引突厥入關……崔君肅腦海中閃過幾個念頭,但面上只是神色不動。
「裴公可知情況如何?」
裴矩淡淡道:「就我所知,目前多數反對讓始畢之子繼承,反而傾向處羅可汗……這可是崔公的老相識了。」
崔君肅心頭一跳,怎就如此巧法?
處羅可汗乃西突厥領袖,大業初年,崔君肅領詔命前去說得處羅臣服,不與始畢相征戰。
若是處羅,崔君肅完全有信心將突厥拉攏過來,支持竇建德。到時有處羅撐腰,要重新登上呼風喚雨的位子,也不是什麼難事。
崔君肅雖然還是面無表情,但卻不自覺挺起了腰。
只聞孔德紹又道:「此番邀崔公前來,便是希望能透過崔公,讓我大夏借得突厥之力。」
崔君肅心下狂喜,卻是沉吟片刻,方道:「若能盡微薄之力,實乃崔君肅榮幸。我這便下去準備。」
說罷,崔君肅便即告退。
裴矩也跟孔德紹點了點頭,就轉身離去。他也沒想到,崔君肅那樣容易就中招了。
新的東突厥可汗,確實是處羅沒錯,卻不是崔君肅熟識的那個處羅。
西突厥老處羅,早因治國無度,於大業年間帶部落降於隋氏。
裴矩在楊廣的命令下,找地方安頓了這些人。後來更在楊廣下江都避亂之時,召處羅隨行。
正因儒家皆無人得知,儒聖崔君肅暗中對突厥動的手腳,是以竟然崔君肅對此一無所知,裴矩也是有些意外。
老處羅後來降於宇文化及,一同北伐。在城破之前,裴矩早就派人結果了他。
要論對突厥的操控,裴矩比崔君肅更在行,更縝密。
義成公主特別要求裴矩收拾老處羅,藉以換取對突厥的完全掌控。
沒錯,崔君肅跟裴矩都不曉得的,便是義成公主的兩面討好。
一開始,義成公主確實對於遠嫁突厥一事感到不開心。可出乎意料的是,突厥可賀敦的地位非常崇高。
但凡大小政務,部落糾紛,國家大事,可汗必與可賀敦並肩聽議。
巨大的權力,熏得義成一片迷醉。
她還記得,幼時見獨孤皇后參政,也只能於大殿外轎中端坐啊。
沒錯,義成公主雖為宗室,但並非楊堅與獨孤伽羅之女。其父本為隋氏開國勳舊,乃北魏元氏,賜姓為楊。後因楊堅忌之,以叛亂罪處死,並讓義成以公主身分遠嫁突厥。
他人或許不知可賀敦的影響力,楊堅跟裴矩那是十分清楚。
但楊堅並不認為義成有足夠的學識跟能力,來摧毀隋氏與突厥的關係。
不過就是個女人,能有幾個像獨孤老虔婆那樣?
更何況,啟民那傢伙可是被長孫晟訓練得比獵犬還聽話呢。
人們,總以為自己會是活到最後,笑到最後的那個。
楊堅看不到隋的結局,啟民也不會知道,東突厥將從依附中國改變成駕馭中國。
如今,掌握大局的便是義成公主。
不只是突厥各部,更是北方群雄。李淵,劉武周,高開道,羅藝,梁師都,郭子和,竇建德……誰能爭取到突厥的支持,誰就有機會成為下一個天下之主。
始畢未死之前,突厥已經扶助劉武周,梁師都為可汗,郭子和為設。
「啊,『設』便是突厥親王。」
義成公主笑著對竇建德派來的使者說。
雖已年近四十,貴為可賀敦的義成公主,仍是風韻不減。
面前桌案上,放著兩份卷宗,其中一份以蝴蝶型紙鎮壓住,煞是顯眼。
義成公主每次都會用這個法子,測試前來的使者,是否妖門中人。不過這次的使者,只是稍稍誇讚了一下,再無異動。
很顯然,不是個明事理的傢伙,那就事論事便可。
「我突厥大國,過去與大隋並肩而治天下。如今隋氏不振,我也是痛心疾首。」義成公主搖頭嘆氣。
隨即,又換上了一個顏色,道:「聽聞竇君日前救出隋氏天子與太后,可汗與我都是欣喜萬分。」
頓了頓,義成公主續道:「可汗的意思是,不如將天子送至我處。由我扶天子重行正朔、立百官,更顯得竇君忠義。」
使者怔了一怔。
竇建德名為夏王,實已以帝制置百官,建朝廷。奉迎蕭后,只為更行禪讓,正視聽。一應備妥,竇建德便要興兵東征,先取洛陽,後滅李唐。
為此,方須與突厥結盟,令河北群雄不來擾亂。
哪知道突厥這邊,一開口就是要他們交出天子?
看著使者略顯驚慌的模樣,義成公主掩嘴而笑,起身道:「這事也不是你能拿定主意的。我這邊就先點三千騎兵,隨你回返樂壽商議,至少也不辱了你的使命。」
「那倒不必……可賀敦好意,竇建德在這裡謝過了。」
答話的,卻是使者背後一名兵士。
兵士揭去頭盔,露出俊朗面貌。
義成公主一愣,隨即恢復鎮定:「想不到竇君不遠千里,親臨大利城,未能好好接待,是我突厥的過失了。」
竇建德豪氣干雲的樣貌與舉動,令義成公主都感到有些敬佩。
一生所見男子,要嘛粗鄙無文,要不卑躬屈膝。但不論誰見了她的美貌,都是意在討好。又有哪個像竇建德這樣抬頭挺胸,大膽無畏?
竇建德一拱手道:「建德並未事先表明身分,暗中潛入,可賀敦能不見怪已是大方,這盟約,竇建德還能不應承嗎?」
言談不文不粗,態度不卑不亢,更是乾脆俐落。
義成公主不禁對竇建德生起了好感。
「竇君既已至此,一些細節,不如就一併談妥吧,省得來回奔波。」義成公主道。
兩人凝望著彼此。
竇建德知道,事情可能會有些棘手了。
不是兩國關係棘手,而是身為男人跟女人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