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1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南京外郭城牆在後世已然湮滅不見蹤影,在當時則是全世界最大城,外郭總長推估有六十公里左右,它結合了既有地勢、河流與新砌土牆而成,幾乎可以把現在的一整個台北市大小的地方整個圈起來。城門則有外(郭)十八、內(城)十三之稱,人口到洪武三十年已有百萬人之鉅,一般平民百姓主要住在外郭與內城這兩部分,再往內即是皇城與禁城了。李鴻淵一行由外郭偏西的柵欄門入,從這邊往北走到了江邊的龍江船廠。由於李鴻淵的長年好友劉彬刻下正任都水司郎中,最近正在龍江提舉司兼任提舉,便不往南京城內居住,在廠區的分司西園內要了幾個房間暫住。這天劉彬公務結束,便約了李鴻淵在提舉衙內敘舊飲酒去。馬和則帶了阿賢跟李澗出了前門,沿秦淮河走到江邊散心去。對從小就住在海邊的李澗跟阿賢來說,從龍江船廠前門望去的長江口並不會顯得是多麼的氣勢磅礡,只是聽馬和說了這長江一路蜿蜒下來可以繞福建好幾個圈,對第一次出遠門的阿賢跟李澗來說,不由得伸長了舌頭。馬和從小在滇池旁長大,也曾在南京住過幾年,便帶著兩人到附近找吃食去了。
話說何義宗帶著舍楊該一行則由偏西南隅的小馴象門入城,錦衣衛馴象所離城門不遠,他這個馴象所總旗守城門官兵自是認得,忙大聲敬禮問好,何義宗跟舍楊該義氣風發的領著近兩丈高的白象緩步入城往馴象所去。何義宗到了卻是立馬去見自己的頂頭上司報告邀功,跟著是處理這次私下夾帶回來的麝香私貨,由於這次並非甚麼大船,總旗所能分到的船艙體積不大,不過還是一筆可以賺上好幾十貫的生意,順勢一夥人便往找個青樓慶功去了,舍楊該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是被落在一旁也不能說甚麼,左右無事買來明人士子服裝,帶著隨從也上街溜搭溜搭去。
這廂馬和三人逛得累了,正在一家小酒樓中用餐歇腳,阿賢提到大象智能可能不太高,剛好坐在一旁的舍楊該轉過頭來插話道:『這位小兄弟言之多差矣!大象是在下看過馴服的動物中唯一可執筆作畫的!智能不可謂不多高呀!』馬和三人眼光投向這個有些怪腔怪調、用字甚多的士子,馬和為人本來就慷慨海派,便出聲邀了過來同坐聊將起來。舍楊該正在心情憋屈時,也不推辭,坐下三杯黃湯下肚後逐漸放開,說起了自己來自於占城國,此次是由海道到大明進獻白象給皇帝,馬和三人知道這路途遙遠,海上行船有諸多風險,一個大浪打來可不會管你是大國的國王還是小國的王子,於是盡皆肅然起敬,阿賢跟李澗聽多了往來東西洋的海人舟子光怪陸離的故事,正想多了解東西洋諸國,也覺得這個占城王子態度和善,比起刀光劍影為主軸的倭人武士跟琉球兇妹要好說話的太多,馬和為避免麻煩,倒是沒透露自己是燕王府的官方身分,也跟著興致勃勃的了解占城的狀況。這下越聊越開心,四人一起鬨便再尋了有廂房,可望見長江江景的另一家酒樓續攤,馬和拍胸道這都算兄弟的,眾人歡聲開飲。這時阿賢問起了白象是如何尋得,舍楊該就談了一下當初他在占城也找了好一陣子,後來聽說真臘國持有,才遠道透過關係買到這頭白象。真臘在占城國的西偏北方,原甚富強,有黃金真臘之稱。這幾年真臘國勢衰弱,國都的吳哥城甚至曾為暹羅人攻下,出售白象換取金銀是不得不的選擇。又提到當地人不論男女,大約是因天氣炎熱,上身皆是不著上衣,李澗跟阿賢都哈哈大笑起來說很難相信。舍楊該又說吳哥城雖比不上南京城之巨大,但石雕建築之美夾雜了濕婆教的影響,則是另成一種景緻。又看他們三人聽得入神,便說了將來有機會一起去看看如何? 阿賢聽到這裡大為興奮,就開始叫舍楊該哥,又說哥您可不能呼弄小弟呀!馬和聽得直搖頭。可舍楊該自跟錦衣衛一起行動,總覺得對方表面客氣,但官威甚盛,一直有低人一等的失落感,這時跟馬和三人年齡相近談得開心,便覺得心情大好,這是外面劈哩趴拉下起大雨來,遠望江上水霧瀰漫,別有一番景緻。舍楊該說起每年吳哥城附近的淡洋(即今之洞裏薩湖)在雨季湖水暴漲,湖面可增大到乾季的近十倍大,馬和大為驚奇,說這可比太湖更厲害了,忙問到那住附近的人如何對應處理? 舍楊該說了,平常一般百姓便是簡單的茅屋居住在水邊,雨季時只能往山上高處避水,且歷代以來皆是如此,但因漁產豐富,還是離不開這個生活圈。天下之大,各族人總有與周遭環境共同生存下去的智慧。馬和不由得談起在北方的生活,到了長城外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北國景象,李澗、阿賢跟舍楊該都是為之神馳不已,當下對這位早入門而且已外出任職王府的大師兄,更加佩服不已。當下天色漸晚,便約好隔日到龍江船廠再敘,也好去見識見識大明的造船技術!
隔天一早起來,馬和跟李鴻淵提了舍楊該來訪一事,李鴻淵很贊同他們多交些海外的朋友,只是得先跟劉彬打個招呼! 馬和應了聲知道便去尋劉彬。對長年獨來獨往的李鴻淵來說,身邊突然多了三個後輩子弟,也覺得熱鬧許多。想起當年劉彬跟自己是同年登第,之後分發單位不同,便各自努力去了。後來劉彬不甚得志諸事也偶有耳聞,這次到龍江船廠新任,應該是很想大幹一場吧!
馬和由分司到提舉司只是幾步路而已,大老遠便聽到劉彬大聲說話兼雜喝斥的聲音,走近一聽只聽得劉彬說到:『這四百料的戰船該工就是二千五百八十七工一分,該銀就是七十四兩六錢一分。船書(注一)裡已經是明明白白也寫得是清清楚楚的,你現在來跟我說船木作八百五十工不夠,那我只會認為你這木工的廂長帶人帶的是有問題的,過去十五年都做得到的數字,你為啥不行? 今天你木作有問題,那我是苛扣鐵作還是艌作來補給你木作的,這如何使得?』又停了半晌,劉彬不再大聲罵人,只見四十個廂長各種臉色表情都有的陸續走了出來,各自散向前後廠區去,其中臉色最臭的一位邊走邊唸叨說:『光這個月要的木料,還是得向由上元、江寧二縣木料商進貨,光單板(注二)就要上千片,這些木料商人,後台都是比硬的,我們那得罪得起。上回蔡家送來的那批川杉木硬要我簽收,我跟你說了,誰收誰倒楣。』旁邊的人說:『好了好了,你就少說兩句,劉大人這不是也不容易嗎!你這種事,私底下找榮副提舉跟劉大人說去吧!榮副不是你山東老鄉嗎?』兩人邊說邊到馬和身邊,抬頭一看是個生面孔,便都住了嘴,微點頭致意一下,閃身去了。馬和心道一聲有趣,暗地裡把這些造船相關的數字都記了下來,指不定那日就派得上用場。
注一:船書為船舶工程製造管理文件,記載各型船隻製造時所需各細部分工所需的工程計量數,此處數據按龍江船廠志的資料,原為弘治十六年之成例(1503年)。洪武年間的數據筆者尚未覓得!
注二:明代造船史上將造船零部件標準化的思維。單板之法,每長一丈,闊一尺,厚一寸為一箇。箇者,片也!
船廠裡咚咚咚咚的擊鼓聲響起,只見各廂房都有人在叫集合了,登時間穿著各自不同的工匠們三三兩兩的走到了各自的集合地,打鐵的鐵匠,做船蓬的竹工,廂長各自大聲說明了本日的工作進度,幾百人動將起來的場面,好不熱鬧。跟著便各自散開,整個船廠開始活潑潑地動了起來,打鐵聲,鋸木聲,油漆味,燒蠣灰味,熱鬧異常。
馬和進到提舉司跟劉彬提了占城國王子的事,劉彬笑笑說來看看有啥問題,也不怕他看了就偷學甚麼去。劉彬知道馬和供職燕王府,便問起了北方的狀況,馬和雖是初府到不久,但卻見事甚明,說道目前看不出大問題,但北方隔三差四還是得出兵施壓打擊,蒙古人若能散成小部落還好,加上我大明火器先進,不致釀成大亂,再則燕王英武,塞外部落也都精得很,這幾年邊疆應該沒大事,怕是怕南京這邊。劉彬點了點頭,這種話題點到為止即可,便說燕王跟寧王驍勇善戰那是天下聞名的。這邊說著,也讓人去請了李鴻淵過來,一同到前廠去看快要造好的四百料戰座船。
俟眾人都到了前廠,劉彬便開始介紹說道:『這四百料戰座船船面自頭至稍,八丈九尺五寸,船底自頭至無板處六丈五寸,船桅高九丈,之所以造這麼大的一個傢伙是因為這艘就是水師主帥的座船,看起來就是水師船隊的指標,是故船槖要大,各色旗幟鮮明,海上船隊進退靠的就是旗號分明,這艘船是要交給天策衛的,可馬虎不得!』馬和提問道:『我到過濟州衛,他們的戰船最大也就是一百料的,天下的衛所可誰用得上四百料戰座船?』劉彬笑笑的答道:『還是拳頭大的說話呀!』李鴻淵也哈哈大笑起來! 馬和一點就透,道聲原來如此。劉彬跟著說起各種船隻用途不同,海運載米的,運送兵員的,是故以料為通稱,方便大家理解而已。對載送米糧的來說,四百料就等於四百石了(注三)。正說話間舍楊該也到了,依舊扮做個士子模樣,劉彬大氣的一揮手,領頭就走,眾人便往新造好的船上去見識見識了!
注三:料的定義各種說法不同,這邊採取的說法是台灣成功大學在2006年發表於中國造船暨輪機工程學刊第二十五卷第一期的復原研究文章"肆佰料戰座船之創復模型及其性能分析",這篇以現有史料加上現代造船模擬軟體,重建模型後得到四百料戰座船的可使用空間約為四百石的推論,有興趣的人可Google來看!
新造好的戰船是尖底福船,正停靠在秦淮河邊。眾人登上船後,新船的木料味撲鼻而至,船上尚有船工在做局部的小修。劉彬首先介紹說這船兩側備有披水板,於風浪大時可做平衡之用。雖說這戰船目前只要是用在長江及近海巡防,但浪大時,這戰船的穩定度可不會小於一般的海船,其中之秘訣就在這兩片披水板上了。眾人站在船舷邊下望也有個三、四丈高,頗有居高臨下之感。他又開始介紹說船內設施,說道船中艙位有別,有官艙二,士兵艙七,工艙八,共可搭載官兵與船工逾百人。
最重要的是艙底有著水密隔艙,就算船底有部分受損,也不致於馬上沉沒,工法上來說算是高度機密了,說罷便笑笑的望向舍楊該。舍楊該沒料到劉彬有此一"望",也還沒搞清水密隔艙是啥意思,便嘟嘟囊囊的讚美兩聲掩蓋過去,馬和看他尷尬,便問說年可造幾艘這樣的戰船,劉彬給了個軟釘子說這是國家機密了,那天你幹了大明水師的頭頭,你問啥我答啥! 馬和也不生氣,這時李鴻淵可不答應了,嗆說你怎知道我徒兒不行,到時你四百料的船興許上不了臺面,多一個零再來說話。劉彬嘿嘿笑道,到時你木料給老子備好,我造幾艘五千料的大船給你瞧瞧,正彼此吐槽間,這時外面來報,說是朝鮮國李芳仁世子遣人送請帖過來給燕王府的人,馬和便匆匆告退出去了。舍楊該其實數次想見皇太孫但不得其門而入,想必是安南從中作梗,看看可為諸事已了,留下一塊玉珮給李澗跟阿賢,說是那天有機會到了占城國務必來相見,當下三人互道珍重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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